梁羽生先生于2009年1月22日去世。他被称为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祖师之一。扼腕叹息之余,大众忽然开始了某种担忧:近几年武侠小说在金庸古龙之后,再难有新的大师备受推崇。武侠传统能否在现代继续下去?还是最终沦为影视剧的炫技而已?
这种担忧放在十几年前,估计不值一提
彼时,武侠小说还是不入流的“娱乐读物”,一大批年轻人虽被作品里的侠义豪情迷得心驰神往,做梦都想成为武林高手去匡扶正义,但看起书来却是遮遮掩掩,以免被长辈们奚落为“不务正业”。直到金庸的作品被选入教科书,武侠的文学研究方兴未艾,舆论才醒悟过来:原来“侠”的情结,是中华民族千古以来的文化传统。
从韩非子说“侠以武犯禁”,到唐代志怪传奇中的游侠模式,再到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试图建立武侠这一类型,“侠”的概念,一直是古代庙堂与江湖之间某种张力的隐喻,也是炎黄子孙如何看待正义、对待世间百态的民间价值观体系,故而儒、道、佛的哲思总是贯穿于江湖的恩怨纠葛。武侠小说,也就成了为数不多的能够连接古典与现代的文类,甚至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文化形象输出的突破口。
从民族文化的意义上说,梁羽生之后的武侠将何去何从,今天确实值得一思。
首先的疑问就是:武侠小说在民国初年,只是众多通俗文化类型之一,可一个世纪过去后,一些戏曲民乐、古典读物在现代已面临生存危机,唯独武侠小说仍以旺盛的生命力,继续在现代大众文化领域飞扬驰骋。这是为什么?
不妨从“五四”看起。当时白羽受新文化运动影响,借鉴西方反讽骑士文学,对备受尊崇的“侠”居然产生质疑,其小说中的大侠与凡人无异,甚至被声名所累,封建社会的侠义江湖自此没有了神话色彩,成为普通人类社会的缩影。此后,古龙叫得最响的口号就是“求新求变求突破”,借鉴欧美、日本文学,笔下的江湖,不仅消解了神圣性,还进一步平民化琐碎化,主人公们与其说是担当道义的游侠,不如说是桀骜不驯的浪子。到了金庸,用的是精英的智慧、历史文化的笔触,可主角们全然没有古典大侠的群体身份认同,反而凸显了个体的孤独感,传统的正邪之分完全被颠覆,衡量的标准似乎只能求诸己身,侠的冒险经历也不再围绕如何救人,而是灵魂的自救。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追求自由正义,结果却与世俗原则产生难以调解的矛盾。《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更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小人物,凭着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这分明是现代社会才有的心灵写照和生存困惑!
由此可见,武侠小说风靡至今,是因为它完成了从古典走向现代的文化转型。武功的奇观诡异仍在,天人合一的传统哲思仍在,但是塑造的“江湖”、书写的“大侠”,却已经是一个现代社会孤独的个体所面临的困境,追求的人性也是基于启蒙与批判的现代意识。令当代读者惺惺相惜的,绝非满嘴仁义的完美楷模,而是独孤求败式、甚至带点狷狂邪气的坚强个体。
以此再看新世纪,侠的传统若要更好延续,是否必须再经历一次转型?
这就意味着,并非写得比梁羽生更梁羽生、比金庸更金庸才算超越。而是武侠文本在新媒体浪潮下,能否再一次找到贴近后现代读者灵魂的核心。这方面的尝试早已开始。温瑞安笔下的四大名捕从来不是最后的胜利者,阴谋永无止境,情节迂回曲折,妄想突破某种结构,最后又无可奈何,正是现代都市文化的压抑体验。有学者说,当金庸以“我是谁”的疑问大放光彩后,温瑞安已经不再追问这个问题。新新人类已不需要再确证自我。所以紧接着,为迎合新人类的口味,黄易的“玄异武侠”走上了奇幻路线。先锋的语言、电玩的情节结构、分镜化的动作描写,融网游、动漫、科幻于一体。
事实上,金庸之后,武侠并非没有新人,而是大量新人新作已将纯古典的武侠文本推向了一个更加多元的平台。
如长达百万字的《昆仑》,被称为“21世纪大陆新武侠”的标志。主人公以“天机十问”的科学思维开启智慧,获得绝世武功,凭着天才的科学头脑兴水利建历法,神机妙算,足迹踏遍亚、非、欧各大洲,空间跨度之大乃以往的武侠所不能想象。近几年一大批新作,都将视野拓展到了中国以外,不断幻想在全球化世界格局下,中国的“侠”究竟该如何自处、如何开展。
更加不同的是,金庸笔下的人物虽然孤独,但只要无愧于心,便能坦荡游走江湖。可是现在新兴作者笔下的人物,却一直在灵魂的自我拷问中痛苦着、郁闷着,徘徊迷茫,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归宿。侠之大者,不再是金庸的“为国为民”,不再是古龙的“虽千万人吾往矣”,而是现实中不复存在的一种超越和永恒。陈平原曾经把武侠小说的叙事总结为:仗剑行侠、快意恩仇、笑傲江湖、浪迹天涯。可是到了新兴作者那儿,主人公经历这四阶段后,仍然没有走向终点,甚至完全抛弃了它们。疑问从过去的“我是谁”上升到“人是什么”再到“世界是什么”。人类能否找到世界的本质?能否改变世界的进程?结局试图表达的往往是,最后只有自然法则、只有智慧才能永恒。
到了这里就不难明白,武侠小说真正的问题早已不是新人能否辈出,而是这样的“新武侠”还是那个传统文化中的“侠”么?科学魔法、玄幻修真、诗词歌赋、现代器械等古今中外一切元素,都能被任意征用,武侠确实朝着年轻读者心灵的方向不断进化,可最后这是否反而会迷失自身的民族根性?还是说大象无形,没有武侠的武侠小说是对前人的超越?
这不光是武侠的疑问,也是全球化时代大众文化多元交融后的疑问。但不管怎样,信马由缰的奇幻也罢,细致入微的写实也罢,武侠的本质就是一种对英雄的幻想,怀揣梦想的心灵千万年来未曾枯竭,才能成为人类社会不断发展的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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