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沫楠
2008年5月12日,那是一个全体中国人都不会忘记的日子。在这一天的14点 28分,数万同胞的生命伴随着停摆的钟表戛然而止。那是一个黑色的日子,大地震动、山河颤抖、苍穹变色。在那之后却是一段彩色的记忆,红色的旗、红色的血、白色的救护服、绿色的军装、黄色的急救服及上百万的志愿者……这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符号,永远定格在戊子年五月的天空。我们却记下了那每时每刻激动的心情,总理的震后72小时、子弟兵的千里奔袭、生死空降、废墟内外持续合奏的生命凯歌、人民群众捐出的涓涓细流、爱潮涌动,还有为遇难者低下的头颅、昂扬起来的民族魂。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回顾一年前的那场浩劫,回望那些曾让我们日夜挂念的地方,回想起那一张张萦绕我们眼帘的面孔……一年前十几亿中国人共同的牵挂,如今仍牵引着我们的目光:重建工作顺利进行,工厂开始恢复生产,孩子们已经回到明亮的教室上课,一排排的新房不日落成。一年来,生活还在继续,活者如我们。汶川、北川、都江堰、映秀……这些曾几乎化为废墟的土地上,无疑正逐渐展露出新的生机,经历了生离死别,相约着奋发向上,这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交织出中华民族的无私大爱。
□ 本刊编辑部策划组稿
#p#副标题#e#□ 本刊记者 李丽
记得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著名的作品《逝水华年》里有这么一句话“真正的生命是再活过的生命,它由记忆语言再创造而获得!”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我相信,有些钟表永远停在了那一刻,就像有些人的生活。我更相信,那一刻,群山坍塌大地断裂的伤痕,也永远地刻在了中国人的心上。
2009年4月初,在汶川大地震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在离5·12仅仅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来到了四川,来到了这片一年来一直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土地。
记得一年前,我在自己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昨天刚从内蒙的鄂尔多斯采访回来,不幸的是,遇上四川汶川大地震,而我的家人和初高中所有最好的朋友都在成都。他们虽然在经历着有惊无险的生命过程,可我却没有一刻的轻松。昨晚和老公整宿都躺在沙发上,开着电视,听着新闻。关心的不仅仅是家人的安全,因为早已知道家人都安然无恙。担忧的是,那么多的生命,他们的归属到底在哪里!?雪灾、拉萨暴乱、手足口疫病灾、地震……我不知道在奥运到来之前,我的国家是否还经得起折腾!?当看着温总理在不同地方的身影和听着他那几十岁老人沙哑的声音,我真的有种难言的痛楚。原以为只有我这样,可今天走进编辑部,才知道,每个编辑和记者,怀着和我同样的心情,他们满含热泪,为国家担忧!为地震受灾受难的同胞担忧!”
今天,踏上这片土地,哀恸与追思有了出口,惊天动地过后,化为普通的日日夜夜,可柔弱的神经只是被隐藏而不是被割断,一触即发。
于是,我忘了自己是在休假,记者的本能和天职完全展露出来。无论是家人、朋友,还是同学,只要是遇到的每一个人,我都努力地向他们追问着地震时的情景,以及他们所经历的每个细节和感受……
那天,初高中同学聚会(因这部分同学都是在西藏读的初高中,均有着强烈的西藏情节,而我又很少回去,所以,每次回去,大家都要聚一下,抒发一下昔日的情怀),两杯酒下去,我无例外地开始了自己的发问:“当时地震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在做什么?是怎么样个情况?”……我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问题都提出来。
可大家似乎谁也不愿提这个话题。当年的学习委员王晓毅(现任华西口腔科医院副院长)笑着说:“听说有个老板,本来是修了一个很高档的休闲度假山庄,结果直接成了遗址,哈哈……”
现为四川省统计局一部门负责人的杨先国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采访呀,要不要我给你联系安排一下,直接采访省市领导?”口气中带着调侃。
于是,聚会的气氛仍然热烈地进行着,没人理会我的问题。
干杯、调侃、说笑、喝茶,直到最后打麻将。
突然,我感到自己既伤感又愤慨,觉得他们是在浪费生命,在经历了大难之后。于是,我抓着老班长陈东晓(现为某银行成都分行部门老总。因当年一直是我们的班长,所以,大家仍喜欢这么喊,觉得亲切),跟他探讨起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大难之后,你们没有感悟吗?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浪费时间和生命?你们怎么说也算是社会的中间力量,国家的栋梁……”
在我发了一堆的感慨之后,老班长简单、轻松而凝重地说:“对于活着的人,他们考虑的是应该如何活下去,在失去了亲人和朋友之后。”
说真的,那一刻,我本来觉得自己很高尚,懂得生命的价值所在,觉得他们这样是不懂得珍惜,在浪费生命。可突然之间,我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是的,地震的时候,你自己在哪里?在深圳。你没去一线,更没有亲身经历和感受。而他们,他们不仅在地震现场,还在一线,他们要照顾家人,更要对自己的病人和员工负责。而你呢,除了被电视画面所感动,写些文字抒发情怀和伤感外,又真正而实际地做过些什么?有什么资格和权力向他们如此发问?难道仅仅因为是记者。
回家的路上,现已在成都小有名气的律师向敬(高中时他坐我后面)说:“你从小离开这里,基本没在成都生活过,你不了解成都的文化,所以,才会有今天这样的想法。这不奇怪。”
#p#副标题#e#第二天,我凭自己做了20多年记者特有的嗅觉和敏感,找到了王晓毅说的那位“直接修了个遗址”的老板。
他叫杜兵,是成都映象餐饮实业有限公司的董事长。
他给记者的印象是:年龄不大,不到40,个子很高,大约1.80米,有着帅气的外表。说话时总喜欢点着一支香烟,而且脸上总带着笑容。所以,你无论如何不会从他的脸上和谈吐间看出他“直接修了个遗址”。
“听朋友说你修了个遗址,能看看吗?也好长点见识。”我的问题单刀直入,并学了点成都人民说话时那略带调侃的口气。
“可以,但今天不行,要明天。”他答应得很干脆。
4月3日,这个被人们称为“直接修了个遗址”的年轻董事长,开着一辆吉普指挥官越野车,拉着我和深圳报业集团的另一名记者,前往5·12地震重灾区之一的龙门山镇。
一路上,他如同导游般向记者介绍着:“我带你们去的是位于四川彭州市北部山区的龙门山镇,距彭州市38公里,与阿坝、都江堰、什邡等县市接壤,全景皆山。总人口12767人,幅员面积368平方公里,森林覆盖率达87.6%。那里曾有28座水电站,被誉为小水电站之乡。享有四个国家级荣誉:龙门山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国家级白水河自然保护区、国家级白水河森林公园、国家级龙门山地质公园。随着这几年龙门山风景区的发展,农家乐迅速兴起,2007年,镇内农家乐已达800余家,每年接待游客20万人次,是四川省内外著名的休闲避暑胜地。”
“你对这里的情况很熟嘛。”我忍不住插话,像是肯定,又像是发问。
他笑笑,没有直接回答。
略停片刻,他接着说:“你们知道吗,5·12地震龙门山镇有451人死亡,915人受伤。113人失踪,房屋倒塌63474间,桥梁受损11座。镇上95%以上的学校、宾馆、农家乐、民房倒塌,交通、水电、通讯等基础设施严重损毁,大小企业全部陷入瘫痪,旅游快速通道金砂路毁掉,省内有名的银厂沟、回龙沟等景区受损严重,已关闭。去年地震后,据统计直接经济损失490660万元。在当地水电企业、旅游景点农家乐就业的人员全部失去生活来源。”
说到这里,他停止了介绍,一时间,车内显得非常安静。
正在大家不知如何挑起话题时,在车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竖立着的很大的阿拉伯数字“5·12”,在数字的正前方,是一座坍塌起伏而扭曲的大桥。
“那是什么?”我急切地问。
“小鱼洞桥。”他简单的回答。
于是,我们把车停了下来。
一下车,记者便看到一个很大的木板,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小鱼洞大桥遗址”。紧接着下面有几行小字介绍:“小鱼洞大桥是龙门山镇、小鱼洞镇近3万老百姓和数十万游客进出龙门山风景名胜区的必经之路。该大桥于1998年开工修建,1999年竣工通车。该桥总长187米,主桥主跨40米,宽12米,共4孔,属钢架拱桥。但在5·12地震中,此桥刚好处于断裂带上,遭受严重损坏,不能通行。”
杜总说:“知道吗,这里是2008年5月17日,胡锦涛总书记视察龙门山镇灾情的第一站。”
经他这么一说,记者突然想起了那张去年发在各媒体和网上的胡锦涛总书记视察灾情时的照片。
我依然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报道:“离开汶川县后,胡锦涛随即前往灾情严重的彭州市龙门山镇察看,了解抗震救灾工作进展情况。胡锦涛站在成片的废墟前,关切地询问镇里的情况。当地干部打开地图,向总书记作了详细汇报。总书记紧握着当地干部的手,强调了两件事:一是要坚持把救人放在首要位置,继续争分夺秒地营救被困群众;二是要在妥善安置好受灾群众生活的同时,加快清理废墟,为下一步重建家园做好准备。”
我们向大桥走去。
站在扭曲了的桥上,谁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大桥右手边,那些正在修建新路桥的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听着机器的轰鸣声。
大约站了十分钟,我们上车继续前行。
而继续前行的路面,已被地震严重破坏,到处崎岖不平,坑坑洼洼,车也颠簸得很厉害。
我终于忍不住了,说“谈谈你修的遗址吧” 。
他笑了起来,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等会儿你自己看吧。”
果真,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昔日的旅游休闲避暑名胜、今日却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银厂沟。
车在一堆瓦砾前停了下来。有两个看上去像是乡民模样的人上前来打招呼:“杜总,您来了。”
不用问,这里便是这位年轻的董事长“直接修的遗址”了。
“现在可以讲讲了吧?”我说。
“没什么好讲的,当时刚修好,取名‘半画山居’,一切就绪,6月份准备正式营业,已经做了宣传,结果遇上5·12大地震,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所以,大家调侃说我‘直接修了个遗址’。”他边走边说,说得很轻松,而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好像在讲别人的事,跟自己没关系。
“损失惨重吗?”
“直接损失1000万元,间接损失据评估4000万元。”
“银行贷的款吗?”
“不,自己现金投资。”
“有赔偿吗?”
“没有,还没来得及买保险。”
“没找有关部门谈谈,看看是否可以得到补偿?”
“国家的损失更惨重,我这点算什么呀。再说,这里很多度假山庄,如颐养山庄等,还有东林寺电站、冷水鱼养殖厂,就在我旁边,全没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大片大小不同的瓦砾。
“您这里有人员伤亡吗?”我还是提出了大家好像一直在有意回避的问题。
听到这句问话,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也瞬间不见了踪影。
停了很长时间,他皱紧了眉,艰难地说了句:“有,18个。”
“地震发生时,您在哪里?”
“在成都市。”
“能说说您当时的想法和心情吗?”
“没什么想法,满脑子都是人。”
“没想过自己的山庄没了,可能损失很惨重吗?”
“没,也顾不上。”
是的,的确顾不上。这位年轻的董事长在安置好自己“半画山居”的工作人员后,立即在自己那辆吉普指挥官越野车上挂上“支援地震前线”的横幅上了一线。
#p#副标题#e#今天,站在这废墟上,从仅存的支离破碎的玻璃墙和残垣断壁上,记者仍可想象出昔日这座建筑的现代、美丽和壮观:为艺术家们准备的宽敞而设计现代的画室,全玻璃装饰的酒吧,躺在床上可以满目阅览青山绿水的奇观……一切的一切,在那个下午,全变成了眼前的废墟。而此刻,我们只能踩着耀眼的碎片在此感受深度的晕眩,感受天地崩裂时那生命的疼痛和更为彻底的瓦解。
我不愿再想象,不愿再多停留片刻。便说:“走吧。”
上车后,谁也不说话。
可能是为了打破沉默吧,杜总打开了车上的CD。
一切也许真的是巧合。一首用梵文演唱的佛教歌曲在车内空灵而悠扬地回荡,那天籁之音似乎来自天堂,为远去的生命追悼送行。
“明天是清明。”杜总轻声说。
谁也没接话,回应的是那唱诗般的歌声和沉默……
忽然,不知是在哪里看到过的一首诗那一刻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那一个午后,
时间停驻。
那一击悲恸,
天也动容。
拿什么抚慰你,
我的父母弟兄……
唯有点一盏烛光,
温暖心房。
唯有念一句祝福,
响彻天堂。
期望那片土地,
再也没有了悲伤,
长存希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沉默依旧被杜总打破。他说:“我带你们去看看安置房吧?” 我们立刻表态说好。
于是,他带我们来到了一个叫九峰村的安置村。那由江西援建的安置房连成一片,有点一眼望不到边的感觉。
村里的人似乎都跟他很熟,不停地有人跟他打着招呼。记者在他的引见下,见到了村委袁川华先生和部分村民们。他们有说有笑,告诉记者,这种大家庭生活很快乐,并带记者参观了他们的房间。从他们的脸上和谈笑间,你无论如何看不出里氏8.0级的地震就发生在这里,而且仅仅在一年前。
我突然想起老班长陈东晓的话:“对于活着的人,他们考虑的是应该如何活下去,在失去了亲人和朋友之后。”
在这里,在他们的脸上和谈笑间,我似乎读懂了这句话的涵义。
从九峰村出来,我们来到龙门山镇街上,在那里吃了顿地道的川菜,开始返回成都市。
走到不知什么地方,记者突然看到路旁有一片建筑漂亮而规范统一的平房。
“杜总,这些是什么房子?”
“政府统一规划修建的农民房。”
“真漂亮,停车我拍几张照片好吗?”
“李记者,时间来不及了,太晚了。”
“就几分钟,行吗?”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停了车。我急忙拍了几张照片,至于满脑子的问题,只能留到以后了。
“对你那‘直接修建的遗址’,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想,这可能是我向他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又恢复了来时的那种状态,脸上挂着笑容,语调轻松:“什么打算?龙门山镇属于“5·12”地震的极重灾区,涌现出了以书记刘廷凯为代表的一大批抗震英模。四川人民、全国人民更是关注龙门山的灾后重建,给予无私的援助和倾情奉献。这里的人民更是擦干眼泪后,继续种地、打工、叫卖,努力求生。我一直被深深感动着。不瞒你们说,我对这个山地小镇有着故土般的眷念。为了回馈灾难深重的父老乡亲,我已经起草了一份集抗震救灾纪念馆、游客中心、乡村客运中心、儿童乐园、医院、餐饮、休闲、商店、住宿、山货市场等为一体的《龙门山镇商旅发展策划》书,希望能得到彭州市委和政府的认可,也希望全国的有识之士能到这里来投资,使这里尽早恢复昔日的美丽。”
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董事长会说出如此一番话,其境界和高度确实令记者吃惊不小。但也正是这一天的接触,使记者从他身上看到了四川人民的坚韧和顽强不屈的精神内涵。
记得有人说,四川人的思念如云。
也有人说,四川人以坚强作墙。
可不管哪种形容,我想,都因为他们是我们最爱的亲人,是我们无法忘记的同胞!在这里,我们只能真诚地送上衷心的祝福:龙门山镇依然美丽!汶川和青川依然美丽!那些震后正在重建的所有乡村依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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