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四十余年来9路车是连接天回镇与成都市区的唯一一路公交车。人们对高峰时期车上的拥挤早习以为常。但当危险一旦袭来,挤成一团的人群无处可逃。在以公交运力为代表的社会公共品投入被城市的飞速发展远远甩在身后时,还有多少类似的公共安全隐患潜在我们身边?
2009年6月5日早晨8点02分,成都川陕立交桥,当那辆挤满120余人的公交车驶向熊熊火狱时,血的代价烧痛了城市运力严重不足之下公共交通安全那根麻木的神经。
在事故发生三天后引咎辞职的成都公交集团公司总经理李树光说:“再不认真反思和改进,悲剧可能不会只是‘偶然’。”
拥挤的车厢无处逃生
6月5日,19岁的尹艳第一个登上了这辆公交车,在司机身后前排的第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在始发站,车上的座位很快就坐满了。
尹艳是土生土长的天回镇人,这趟9路公交车她已经坐了19年。19年来,镇上的人口翻了一倍不止,这里和成都市内已经毫无二致。
唯一没有改变的,也许就是这条进城的线路。9路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60年代,从尹艳记事起,便和母亲坐这趟公交车,沿着川陕路进城。如今这依然是连接天回镇和成都市区唯一的一路公交车。
6月5日早晨7点40分左右,9路公交车驶出了站台。驾驶它的是有着8年公交驾龄的老公交司机罗佩。这是一辆2005年出产的柴油空调车,已经安全行驶了27万公里。出车前他在出车车况检查簿上签下了“正常”两个字。
从始发地天回镇到终点站火车北站一共要经过16个站口,此时正是上班高峰时段,每个站都是上多下少,车上乘客越来越多;在明月村口站,蒲一惠好容易才挤上了车,随着人流,挤到了车的中部。72岁的张玉芬原本应该从前门上车,由于“前门人太多,挤不上”,她从后门挤上车中部,紧紧抱住了座位后的一根扶杆。
对于公交车里拥挤不堪的情形,乘客们都已习以为常,尹艳更是早已见惯不惊。她感觉乘客似乎“从来没有减少过,甚至是越来越多”,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期。
从将军碑站驶出后,早上8点,9路车驶上了川陕立交桥。空调车没开空调,窗户完全封闭,谁也没有想到的是,2分钟后,一场惨烈的悲剧发生了。
在公交车正下桥时,站在车辆中部的蒲一惠突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油味,此时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药店职员张丽刚好看到地上有油状物在过道里淌,“而且很多,从后往前流,大家都在让,没隔几秒就燃起来了”。
在张丽看到油状物的同时,刺鼻的油味已经弥漫了整个车厢。司机罗佩已经停下了车,双手在烟雾中摸索,似乎在按开门的按钮,但不知道是按错了还是失灵,门并没有打开。
抱着扶杆的张玉芬刚扭过头,就听到了“轰”的一声,一股浓烟扑了过来,紧跟着就是一团火。她只看见“火是流动的,从后向前扑过来”,眼前就是一片黑暗。车厢里乱了套,人群挤来挤去,都向前后门涌去,张玉芬被挤倒在了过道上。在她身侧,“已经昏头转向”的蒲一惠被人群挤到了窗边,可窗户紧闭着,“有人在砸窗,还用头在撞”。
骑着摩托车刚好上班路过的成都军区陆航团机械师程相这时也停下车,捡起路边的砖头冲上去砸车窗,但一下下去,车窗却只砸开了很小一个口子。车里的人们哭喊着敲打车窗喊救命。
烈火产生的热浪已经席卷了整个车厢,尹艳的右手臂也被灼伤,她赶紧侧身也从司机一侧的车窗跳了出去。
曾剑华终于砸开了前门右侧的玻璃,权紫霞和几个乘客侧身钻过门框跳了下来。由于人群都在往车门涌,车门里面,左侧玻璃的乘客被抵得死死的,无法从已经砸开的右侧玻璃出来。
蒲一惠身边的车窗终于被砸碎了,有人跳了出去。她也想跳窗可脚却被后面的人踩住了,拔不出来,窗外有人拉她也拉不动;几经努力后她终于拔出了脚,但这时她“头已经完全昏了,也不知道怎么被拖出去的”。
72岁的张玉芬在被挤倒在地后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奋力推开了压在她身上的人,起身摸索着往前走,昏暗中,她看见前方左侧透出一丝光亮,就全力钻了过去,这是司机一侧的车窗,有人接下了她。出来时她全身的衣服几乎都被烧光了,腿上鲜血淋漓。
坐在后排窗边的张丽在浓烟中终于模模糊糊看见隔了一个座位的车尾气窗开了,透着光亮,有人在往外跳,她手脚并用拼命从滚烫的座椅上爬了过去,然后从尾窗探出身子,窗外有帮忙的市民将她拉了下来。当她回身望时,身后已是一片烈火熊熊……“我是最后一个从这个气窗里爬出来的。”
仅仅五分钟,烈火彻底吞噬了整个车厢,由于火势太过凶猛,所有人不得不放弃了施救。熊熊烈焰中,袁世玉、黄祥等25名乘客都没能逃出来。未能逃生者在燃烧的车厢里凄厉绝望的呼号和挣扎挥舞的手臂,烙印在每一位现场目击者的脑海里,成为了他们可能终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6月5日当天,成都市政府连续召开了三次新闻发布会通报事故有关情况:此次事故已经造成27人死亡,74人受伤。其中8名特重伤者至今仍然徘徊在死亡边缘。
参与调查专家:人太多,可燃物太多
在6月7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成都市公安局副局长、事故调查组技术组副组长何建生证实,在车厢内残留物中多处检出了汽油成分,并由此确认成都9路公交车燃烧事故原因系有人持汽油上车引起,但尚不能确认此人身份,也不能确定是故意还是过失引发燃烧。
而据调查,到目前为止,所有幸存伤者都无法提供这名汽油携带者的准确信息,只有坐在最后一排从车尾气窗逃生的高一学生陈传文向警方提到,他似乎看见一名男子将一个装有汽油的瓶子放在了脚边,这名男子穿着“猪肝色”的衣服,至于后来汽油是这名男子泼出去的,还是瓶子自己倒下的,陈传文并没有看见。
而据一位曾参与事故原因调查的专家说,汽油的燃点最低也需要四百多度的温度;根据伤者的叙述,从看到地上有汽油流淌到发生燃烧,时间非常短,说明汽油的挥发并不强烈,因此可以肯定流淌的汽油“遇到了能够直接点燃它的东西”。
但这个火源除了有可能是人为故意的打火机,和抽烟者掉下的烟灰外,还可能是人体穿着的丝织衣物相互摩擦后产生的静电火花。由于幸存的目击者太少,没有人看到点火,很难确定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引燃了汽油,起火的具体过程至今无法确定,“因为这涉及到很多人的生命,所以发布这个信息也很谨慎”。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被点燃的汽油会迅速引燃周边的衣物和人体皮肤;而根据网上视频显示,汽车最初冒出了白烟,这说明在空调车相对密封的空间中已有衣服在不完全燃烧,这导致有机物发生分解产生更多可燃的小分子物质,在空间里面不停累积,累积到一定程度,就像视频显示的那样,由一点小火突然变成大火。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轰燃’。”这名专家解释。而一旦一个火灾发生“轰燃”,即意味着进入了最危险的阶段:此时整个车厢内的所有燃烧物质都会发生“瞬间、快速,全面”的燃烧,“车里一切都会被全部烧光”。其热释放率、烟密度、室内温度和毒性气体以及二氧化碳都会达到和接近最大值,如果乘客不能赶在“轰燃”发生前撤离车厢就会有生命危险。从视频记录显示,从小火到大火,“轰燃”的发生只有短短五秒钟。
对此,这位专家解释说,这次事故中“由于现在的防火等级并没有对公共汽车做出特殊要求”,所以事故车辆车厢内的座椅、周围的装饰材料都没有采用阻燃材料,都是可燃物,因此都会被迅速引燃。
最致命的是,“人太多了”,因为人体本身就是容易燃烧的有机物,而且一旦发生险情,拥挤的人群很难做出足够的逃生反应,而混乱的人群更增加了死伤几率。
他认为,这次事故发生后,目前为止管理者所做的还只局限于对车辆进行结构改造,增加更多的逃生措施,比如开更多的车窗或者增加几个安全锤;还没有涉及真正意义上的火灾安全。他希望国家有关方面能够意识到公共汽车的火灾安全防范,首先提升公共汽车的防火等级,并像飞机、火车、地铁一样针对公共汽车通过试验制定出科学、明确的技术标准和安全规范。“比如车内该用什么阻燃材料,最大载客量该是多少。”
目前,公交车沿用的是1987年国家颁布的《机动车安全运行技术条件》,而根据这个强制性标准,城市公共汽车按每人0.125平方米核定载客数,也就是1平方米内,只要不超过8个人,就不算超载。而现实中,公交车再挤,1平方米也很难站下8个人,因此再拥挤的公交车都算不上“超载”。
这次事故发生后,伤亡数字一经披露,即引发了人们对这辆公交车“是否存在超载”的强烈质疑:一辆12米长,出厂核载为75人的车辆,竟然装载了120多人?
而面对媒体不断提出的“是否超载”的质问,成都市交通委员会主任胡庆汉多次表示:“是否超载要由调查组来认定,现在城市公交运力非常紧张,这种情况在很多公交车上都存在。”其内心的尴尬与无奈溢于言表。
他说的确实是事实。就在事故发生前两天,成都本地一家媒体刚刚做了关于成都市公交拥挤状况的调查报道,报道中提到:“据记者观察,在早晨及傍晚高峰时段,28路、49路、81路、62路、97路等多条公交线路都挤得很。”许多公交车每天都在像这次发生事故的9路车一样满载乘客奔跑在成都的大街小巷。而每次看到这一情形,成都那位媒体人士都充满忧虑,“车上挤着那么多人,就这样在路上跑,一旦发生任何意外,后果都可能不堪设想。”
在此次事故发生前,成都公交运力紧张的状况早已凸显。2008年,成都公交客流日均达到了270万,与2007年的230万相比增加了40万。而从2007年起,成都公交集团就在实施线路优化,希望能够通过对线网的优化整合,将挪出来的运力增加到运力紧张的线路中,从而发挥更好的运输效率。但是其内部人士也感叹:“2008年公交集团公司客运量增长近20%,尽管线网优化后节约出了部分运力,但远远无法满足20%的缺口。”
同时,伴随城市的扩张,公交线路不断增加,该公司还面临着人员车辆紧缺、公交车配套设施落后等种种问题。2008年3月,成都公交集团公司一口气招收培训了137名司机;而据胡庆汉在新闻发布会上介绍,成都市政府每年补贴成都公交集团7亿元,主要用来购买公交车,2008年购买了1200辆,2009年计划是1000辆,明年同样是1000辆,政府希望通过增加公交车辆来缓解公交运力的紧张,但与此同时却是众多公交场站超负荷运转和新增公交车无处停车的尴尬。
与成都公交规划落后相对应的,是成都急剧膨胀的城市人口和城市扩张步伐。根据公布的统计数据,2000年,成都市的总人口突破了1000万,此后人口数量持续高涨,到2008年底已接近1125万人。而在2007年底,成都城区人口密度已达2304人/平方公里,仅次于北京,居全国第二。如果再加上流动人口,成都市中心区域的人口密度超过了2万人/平方公里,成为了全国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之一。
面对公交运力上的不足,成都公交集团不得不在线路车辆及人员的配置上实施保大放小等“不得已”的措施,将更多车辆和人员向中心城区倾斜,这也是为什么身处成都市北郊的天回镇几十年来只有9路车这一条公交线路的根本原因。
在9路车沿线,其实还有一些民营公交车在运行。据了解,成都市区有10家民营公交公司,民营公交线路在40条左右,公交车数量超过1000辆。但是长期以来,政府公共交通管理部门在公交运营政策方面对国有的成都公交集团和民营公交公司采取差别对待,民营公交车不能刷卡,也不能享受2小时免费换乘服务,这导致许多成都市民宁愿选择去挤可以刷卡的公交车,不愿去坐相对“空荡荡”的民营公交车。
就在事故发生前的6月1日,成都本地媒体披露,成都市交委正在牵头制订“成都市公交成本管制管理方案”,成都民营公交企业将和公交集团公司一样获得政府财政补贴,而成都10家民营公交公司的千余辆民营公交车也将安上刷卡设备。
同时,成都市为了缓解公共交通压力,已经在建了地铁一号线和规划备建了地铁二号线和三号线,其中三号地铁线将毗邻天回镇。不过何时开建尚未定论。
就在这些惠民措施还未惠及到9路车沿线的成都市民之时,“6·5公交燃烧事故”发生了。事故发生后,一种草木皆兵的恐慌情绪开始在整个城市蔓延。在随后几天里,成都市连续发生了多起因为公交车出现异常情况,市民立刻用安全锤砸破车窗然后仓皇逃离公交车的事件。
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幸存伤者彻夜难眠。在上述伤者中,他们都有着“一闭上眼就是当时情景,太可怕了,太恐怖了”的心理阴霾。但对于 “康复后是否还会坐9路车,坐公交车”这样的问题,他们却有着不同的回答。
乘客权紫霞说,她已经准备买电瓶车,以后就骑电瓶车上下班,“再也不挤公交了”。
而从小就在天回镇生活,一直坐9路车的尹艳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心理阴影肯定会有,但如果不坐9路车,我又能坐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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