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正月初八,是剃头匠张光富新年开工的日子。剃头匠人,一年四季在外奔波,只有春节清闲点。操劳惯了的老人,过年歇工十多天,就觉得憋得慌。清早起床,张师傅吃了碗老伴煮的糍粑,不顾全家反对,挑出剃头担子上街摆摊了。
今天不急。正月出门剃头的人不多,张师傅慢悠悠地走着,从儿子家到常蒿路口这两公里路,老人自六十岁开始,八年来,不知走了几千回。过年前,一同摆摊剃头的几个老伙计,相约初八开张,大家都还没来。他将剃头担子摆放停当后,点了支烟,轻吸了一口,等客人上座开工。
今年六十八岁的张光富,十一岁不到便拜师学习这门顶上功夫。三年学徒期满,当师傅的表叔送他一套剃头家什,打发他自谋生路。在老家——湖南省常德市的大龙站乡,小师傅张光富开始走村串户,一走一串就是五十年。刚解放那会儿,下村剃头主家多以鸡蛋、大米、黄豆等物抵酬,“出门一身轻,回屋压死人”;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计工分,每天收工后要到大队会计那里登记剃头的人数与姓名,按分取粮;八十年代就包村包年了,一组一户地挨家剃头,每月转一次,年底结算工钱;九十年代中期,剃头也与市场经济接了轨,剃一次头给两块钱。
儿时的我怕剃头,听到唤头声就知道剃头匠来了,趁大人不留神便一溜烟跑开。祖母或母亲大呼小叫半天,方才磨磨蹭蹭归家,强忍泪水让剃头匠斩首般地剃头。剃头匠在荡磨剃刀时,心怦怦直跳,双眼紧闭,双手紧抓椅子扶手,手心也湿漉漉的,生怕师傅一不小心将耳朵割下。几十年过去,剃头剪子“喀嚓、喀嚓”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钝推子夹着了头发,头皮还感到隐隐作疼。再说那个年代,人们的发式如同绿军装般单一,老年人“和尚头”;年轻点的“高平顶”;妇女都为刘胡兰式的“运动头”;孩子则从耳朵向下把头发剃光,剪短头顶的“马桶盖”。“剃头三天丑”,刚剃的“马桶盖”,是我最不喜欢的发式,比蓄长发的“水佬倌”更难看。
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剃头行头,要数剃刀、篦子和荡刀布了。造型别致、寒光慑人的剃刀,我非常想拥有一把,但大人是不让玩的,就是摸摸也不行,那理由自不必言说。篦子,我们村有几个小女孩,头发里常长虱子,不管谁家请了剃头师傅,她们家大人都要借比梳子密实得多的篦子,篦虱子。那篦子经她们用过,我们男孩是不会再用的,怕那上面的虱子蛋迁徙到我们头上做窝,生儿育女,惹人笑话。荡刀布,因剃头师傅长年累月荡磨剃刀,油腻发亮,而成了龌龊孩子衣服的代名词。
老人见我来了,立即取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利索地拍打椅子座板上残存的发屑,招呼我坐下:来了,今年的开张生意遇到你,好啊,发财,发财。坐定,老人习惯性地甩动披布,清脆的抖布声,是剃头匠开工的序曲。张师傅不紧不慢地给我围上披布,拿出手推剪点几滴润滑油,然后在自己耳边试听了一下推剪的声响。随节奏明快的推剪声在耳边响起,头发被拦腰截断,飘散落地。围头推剪一周,剃头就算完工,再只需湿洗后进行简单修整。修面前,老人将毛巾用热水浸透,平敷在我的脸上,然后从上衣口袋取出牛角柄的剃刀,老道地在那条油光的荡刀布上,反复地荡磨。嘴里自言自语:“这块牛皮荡刀布,还是我师傅手里的东西。唉,等我们这一辈剃头匠死了,这些老家什与老手艺,也就要失传喽。”待剃刀锋刃可鉴时,老人方才停手。我半躺在折叠椅上,微闭双目,锋利的刀刃在我的面部缓缓地运行——利而不灼、行而不滞。最后,老人递给我一面小圆镜子,让我看看是否满意,我一笑:“放心您老的技术,不看了。”老人还要帮我洗耳按摩,见他实在辛苦,婉言谢绝。
张师傅的客户群,大多是上年纪的老人。他们不全为剃头与刮脸,许多纯粹是来剪鼻毛、清眼目与掏耳朵的。热烘烘的毛巾往脸上一焐,蘸了肥皂沫的胡刷,在脸上除眼睛、鼻子和嘴的部位细细地涂了一遍。锋利的剃刀在面颊、下巴、脖颈、耳廓、眼眶游走一番,胡须汗毛一扫而光。清眼目,指眼部按摩。老年人眼睛容易干涩、痛痒、眼跳、眼内充血、视物模糊等,经过眼部按摩,不适感会减轻或即时消失。顾客微闭双目躺于靠椅,张师傅用手指关节,在眼皮上缓慢地滑行滚动。几分钟后,老人用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热敷眼眶。揭除毛巾,又持续按摩一会儿。以前的剃头匠有句行话“朝阳取耳,灯下剃头”,说的是为客人掏耳朵、剪鼻毛必朝着太阳的光亮,剃头在灯光下也能行。剃头匠掏耳朵,凭的是眼神,借的是心细,靠的是经验。技术娴熟的师傅掏耳,动作柔和,轻重适度;客人享受的是轻松、惬意与舒坦。一根挖耳勺、一竿耳绒、一把镊子,在耳朵里连掏带捻,随阵阵的快意,耳垢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至于睡落枕的脖子,寒食淤积的腰背,张师傅三招五式把颈椎、腰椎端得咔咔作响,手到病除。
中午时分,张师傅的老伴提了饭菜过来。老人进城摆摊剃头八年,老伴也就送了八年的午饭。这里的六个老剃头匠,只有张师傅享受如此待遇,其他人都是叫盒饭。吃着盒饭的老伙计们玩笑道:“老嫂子,今天又送什么好吃的?你要看着张老头吃完呐,不然待会儿饭菜凉了,吃坏肚子不得了。”张师傅打开装菜的盒子,送到朋友们跟前,请大家夹菜吃:“怎么饭都塞不住嘴巴?”大妈一面催促老人快吃,一面用扫帚将大伙摊子周围的头发清理干净。老人的小儿子在城里工作,小两口孝顺,将二老接来安享晚年。离家时,张师傅把剃头工具带在了身边,这些家什跟了老人几十年,他怕老家的孙子玩丢了。一次逛街,张师傅发现常蒿路有摆摊剃头的手艺人,上去聊了几句,竟一见如故,第二天清早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这里最多时有十多位剃头匠,如今还有六七位。儿女们反复劝老人别做了,在家享清福,可老人怎么也舍不得丢下干了一辈子的老手艺。
下午的生意比上午好了许多。张师傅正在给一老顾客剃头时,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过来,打算请他给孩子剃胎头。老人见一旁的李师傅还未开张,对孩子父母说:“我这里一会儿半晌还不得闲,那老师傅的手艺也很好,你请他剃是一样的。”懵懂的孩子四处张望,丝毫没有觉察到即将发生在他头上的变更。李师傅用热毛巾湿润孩子头发,孩子“哇”的一声哭开了,脚蹬手抓地闹腾起来。依习俗,小孩出生不久,都会请剃头匠清理孩子头面,叫做剃胎头。剃胎头是喜事,剃头匠能得个红包,讨几个喜钱。也是担风险考技术的苦差,孩子皮薄肉嫩,不听使唤,剃头行当里最难做的活计便是剃胎头了。给孩子剃胎头时,剃头匠都会小心地收好孩子的头发,剃完后交给孩子家长带回,或留作纪念,或请制毛笔的匠人加工成胎毛笔,祝福孩子早日成才。胎毛笔源自唐朝,因一书生进京赶考用胎毛笔作文,中了状元,故又称“状元笔”。张师傅说他也学过制胎毛笔,只是许多年没有做了,制毛笔的工具也不见踪影了。
我想请教张师傅,剃头匠给人剃头有无禁忌,或说行业规矩。老人一笑:“现在还讲什么规矩,怎么剃都行。”他点了支烟,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给和尚剃度,为道士落发,那还是要讲的。俗话说‘僧前道后,官左民右’,也就是给和尚剃头,第一刀从前面剃下,而给道士剃头则从头后开始,普通凡人从两边开剪,官左民右。这里既没庙宇也无道观,我从未给出家人剃过头,师傅教的这些规矩,也还没派上用场。我有个师兄家住桃花观旁,他给道士剃过头,他告诉我,为出家人剃头不能说‘剃头’,要说‘落发’,还有就是推剪要一次剃通,俗称‘开天门’。”说完,老人望了望巷口过往的人流:“其实,剃头不就是把头发剪短吗?剃剪后整洁些、漂亮点就行,兴那么多规矩又有什么用?”
近黄昏,老剃头匠们不约而同地收拾摊子,他们的椅子、煤炉、脸盆、脸盆架以及水壶等大件家什,寄存在附近的老街坊家中,只用小箱或提包带走剃头工具。逢年过节或是较长时间不出摊,才将全部行头挑回家。劳累一天的老人们,搬运这许多笨重的器物到几百米远的寄存处,都显吃力。我的印象中,匠人们这些活计应是徒弟所为,不禁问张师傅:“您手艺好,怎么不带个徒弟?既能传承技艺,也能帮您打打下手。”老人搁下端着的脸盆,反手捶了捶腰背,一声叹息:“带徒弟?我有二十多年没带了。而今的年轻人,谁还学这又脏又累的手艺,遭这风吹雨淋日头晒的罪?就算有学剃头的,都到专门的美发学校去了,那里才能学到这样烫那样染的新技术,也才能到有空调的美容店做事。”
街灯闪亮,张师傅和他的老伙计们拖着长长的身影,各自归家。小巷,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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