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曼之先生(中)和他的学生们合影
出渭南宽阔的朝阳大街一直向东,向南拐进一条到处涂着“拆”字的小街,在一个狭窄的巷子口,叩响一扇普通的村民院落大门的时候,脑海里冒出一句:大隐隐于市。突然间,有种预感——我们要采访的绝非一位普通意义上“医术高明”的老中医。
孙曼之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招呼我们。
一个普通的但是拄着拐杖的残疾人,和蔼,从容。
然而,当我们聆听过他的中医理想之后,心中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仰。
孙曼之先生幼年因“成骨不全症”而多次骨折, 12岁时的一次手术让他停止发育。医生告知,他的寿命将不长。而他不为厄运所屈服,努力自学中医,终成当代有影响的中医学家。如今,年过六旬的他依然精神矍铄。
孙曼之先生是一个具有宽阔胸怀和远大视野的人,一位有宏大理想的人。他对中医的透彻理解、对中医的矢志不渝,以及对振兴中医的中肯建议和真情呼吁,振聋发聩,感人至深。
苦难的童年时代
孙曼之小时候不幸患上罕见的“脆骨病”,稍有不慎就会骨折。因此他失去了一个人正常的生活,有一段时间甚至只能整天躺在床上,这种不幸注定了孙曼之先生的童年是奇特的。
5岁的时候,孙曼之与一群孩子戏耍,当一个孩子把他撞倒在地时,他痛苦地爬不起来,到医院拍片后才发现,全身竟然多处骨头断裂!这样的事情之后又发生了好几次。他的父母带他四处求医,但始终没有查明他患的是何种疾病。后来经一位刚从美国归国的博士会诊,结论是 “脆骨病”,又叫“成骨不全”。这是世界上一种很罕见的疾病,特点是全身骨质脆弱,稍有外力就会反复骨折,最终骨头将完全停止发育。医生告诉他的父母:“依这孩子的虚弱情况来看,恐怕最多活到30多岁,——不要让他上学了,好好在家保护吧。”孙先生回忆道:“我的父母看到这种情形时惊呆了。当年的情形现在历历在目。即使这样父母还是不死心,让我上了小学一年级,只是读书不到一个学期就又发生了一次骨折,于是我就彻底的告别了学校,告别了和我一起朝夕相处的学童,永远地走出了课堂。”
上帝是公平的,当他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同时又为你打开另外一扇窗。幼小的孙曼之命运是不幸的,但上帝给了这个残疾儿充满智慧的大脑。“我老家在农村,父母常年在外工作。6岁的时候,有一天奶奶打开母亲的柜子时突然掉出一本小人书,我好奇地拿出去和邻家的小朋友翻看,随后被发现了情况的奶奶赶来又把书收了回去。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小会儿时间,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么有趣的东西。后来我到渭南见到父母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找书,而书籍从此也就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看书的过程中,他很快显示出惊人的记忆力,甚至于达到过目不忘。做教师的父母认识到,必须制定一套学习计划,让他能够系统地学完小学至高中的全部课程,这成为他以后自学的一个良好的起点。
随着年龄的增长,家里所有的藏书已不能满足他强烈的求知欲了。经过母亲的努力,孙曼之得到了随时去县图书馆借书的特许。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书籍,不停地做着笔记、卡片,数十年如一日,似乎永远得不到满足。从诸子百家到二十四史,从黄老学说到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时光荏苒,孙曼之的知识素养逐日提高,为日后学习中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八十年代,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图书馆系统会议上,他还作为优秀的读书先进人物代表受到表彰,他的事迹和照片在北京和渭南市图书馆的橱窗里展示了很长时间。
破解《伤寒论》,成就一代名医
是什么机缘让孙曼之走上从医之路,并且最终破解了中华民族传统医学的千古之谜——《伤寒论》,成就了一家之言?“在那个时代,我和当时所有青少年一样,也曾经渴望长大成为科学家并为此而努力的学习数理化,读过大量的这方面以及天文学、无线电等书。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我的父母被冲击,下放到农村”。
在农村,孙曼之遇到一位当地颇负盛名的老中医,他对孙曼之说:“你天资聪明,禀赋甚高,是块学医的好料子”。失意的孙曼之早就对自己所患疾病有着了解的渴望,于是在老中医的指点下,阅读背诵中医经典,走上了从医的道路,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由于良好的古文化素养,加上天资聪敏,孙曼之在行医后不久就远近闻名。70年代,他在赤水河一带行医,患者排队求医,日诊病人最多时百余人,被当地老百姓视为“神医”,当时的他还不到30岁。在1983年后的渭南市卫生局组织的历次考试中,他的成绩一直名列榜首,因此一度被聘用做医疗卫生的培训工作。粉碎“四人帮”以后,他参加个体医生考试,挂牌个体行医至今。他的学生——一位已经在西安南郊挂牌行医多年深受患者拥戴、并且致力于继承和发扬中医的年轻医生赵红军回忆说:“1992年我刚从学校毕业,由陕西省中医药研究所苏礼老师介绍,跟师孙老师学习临床,每天要诊治五六十甚至更多的患者,常常是早上七八点起床,晚上十一二点关门。”
从医30多年来,孙曼之一心扑在医学上。白天看病,晚上攻读中医经典。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年的积累,使他在1987年的一次中医学术会议上轰动全场,他发表的《黄帝内经成书年代研究》一文,引起了考证这个问题的热潮。自那以后,他出席了五次学术会议,每次都有新的成果并饮誉而归。
从医伊始他就感到,中医是一种入门容易入行难的学科,古人往往用“千方易得一效难求”来形容这种情况。很多中医师包括许多已经拥有高级职称的人,终其一生却不能够熟练运用辨证论治的方法。这种情况引起了孙曼之的深思。他决心在学习过程中避免走弯路,研究古人究竟是怎样进行临床实践的,一定要掌握临床辩证的真功夫,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医临床家,绝不做空头理论家。
在多年的行医过程中,他越来越认识到研究《伤寒论》的重要性。凭借扎实的古文功底,结合临床实践,遍阅古今医籍,孙曼之对《伤寒论》研究了几十年,终于完成了对这本书多方位的全新解读,破解了中华古老医学之“哥德巴赫猜想”。他先后研究并整理成册的论文有“《伤寒论》阳复意义研究”、“《伤寒论》三阳中风证研究”、以及他与学生赵红军的“伤寒两地书”等,在网络上发表后,引起轰动。
2003年10月,国际仲景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召开,孙曼之的论文“《伤寒论》厥阴篇研究”得到国内外专家的一致好评,后来被列为这次研讨会论文集的重点论文。“对此我非常激动,这么多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孙曼之介绍说,他对于伤寒论的研究和前人不同之点,主要在于对原书以病机为主线索的演变规律及其辨证方法的解读,这样就为《伤寒论》方剂的临床应用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在他的临床实践中,经常应用经方治疗大病、奇病而屡建奇功。
为振兴中医建言国务院
一定是我们的中医管理、教育和政策在哪个环节出了什么问题,才使得人们四处求医,才使得大众对中医丧失了信心!赵红军说:“在老师的带动下,我们就是要用实践来证明,中医不是传说,是能够解决问题的、实实在在的国粹。”
中医的衰落是近代全球化历史潮流中的一个必然结果。自从鸦片战争以来,在西学东渐的影响下,传统的专制主义、封建宗法制度以及依附于它们的传统文化,受到了“五四”运动的强有力冲击。建立在阴阳五行学说基础上的、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一个重要方面的中医文化,自然也遭到了当时已经接受新文化的知识界的质疑和批评。
自上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受到新文化影响但又企图挽救、改造旧有中医理论体系的有识之士,发起了向当时的国民政府争取中医合法地位的请愿运动,后来又展开了兴办中医学校、编写中医学教材、研究中医与西方医学结合的可能性等活动,但实际上中医日渐衰落的根本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解决。
2009年孙曼之曾经就中医的教育改革向国务院有关部门建言。
“中医衰落的原因主要是以下几个问题没有解决好。”孙曼之认为,首先是中医与西医的关系认知错位,没有认识到中医在认识论、方法论方面所具有的独有的、有别于一般科学方法认知原则的重要意义,而是用努力发掘中医的“科学性”来证明中医应该存在的理由。 对于中医教育则参照西医教育的基本方法,这种思路一直延续至今。近几十年来一直推进的标准化教材、考试、晋级与学术判断标准,极大妨害了中医传统理论与实践的传承发展。
近代以来,中医课堂的教育方法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他说,由于中医具有个体化诊治的特点,因此大课堂教学方法使学生们无法直观地学习到中医诊治的具体过程,中医院校的学生自进校门直至毕业,实际上并没有直接参与符合中医方式的诊断过程,从而获得感性认识。这是中医院校毕业生在若干年内,仍不能临床实践的根本原因。这也是中医临床水准逐步走向衰落的重要因素。
孙曼之一针见血,在给国务院的建言中,对中医的教育改革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
本来意义上的大学教育,就是一种通过这种教育学好中医基础知识并获得基本技能,但现实的问题却是科班出身、走出院校后进行临床的中医师,终其一生还不能进行熟练地辨证施治。据卫生部统计,全国能运用辩证论治的中医不超过300名,事实上还要少。套用西医的教学方法来进行中医教育是其不能成功的根本原因。
“中医教学改革的核心问题应该是设置医案课程,并把医案课作为中医教学的重心。目前中医院校的专业教材安排在四年甚至七年内完成,学习过程过于宽松,实际上是把一个短过程拉长的结果。应该把这些课程安排在两年内完成。这样就可以把医案学习放在后面的两年内,要改变单纯理论学习的教学模式,开设历代经典医案选读课程。”
孙曼之先生并不排斥西医,他认为西医知识的学习是必要的,这是中医继续发展的需要,也是临床工作中的实际需要。他认为设立西医课程是完全正确的,但目前的问题是,实习过程以西医实践为主,对于中医临床实践不够重视,学生们在实习中所得甚少。因此他建议实习安排应以中医内容为主,包括组织临床“四诊”演示,病例讨论,临床辩证的思路练习等,内容应该是很丰富的,要把中医实习作为一项中心任务来抓。
呼吁:中医要快出人才
在中医界,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孙曼之一样在网上拥有那么多的“粉丝”。在伤寒论坛、中国中医药论坛、天下中医论坛等网站,他带教学生的文章和医案被广为传播,最高时达到400万的点击量,让这个没有大家身份的中医从业者成为初学者心目中的真正大师。从这个意义上,他为普及和弘扬中医做出了那些大家、学者没能做到的贡献。
孙曼之不畏权威,敢于直言,在网站的讨论和辩论中,匠正了很多对中医模糊和扭曲了的认识。对于中医的许多理论问题,让很多业内人士信服,同时又给了后学者很多有益的指导。他说:“今天我们学习中医,应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面,全面的学习中医各个流派的精髓,才能不负振兴传统医学的伟大历史使命。”
孙曼之认为,一切“神方”、“秘方”都是固定不变的死方,只有辨证论治,才是中医理论与实践的永不枯竭的活水源头。脱离了辨证论治的中医,只不过是一大堆供人随时查询的单方验方选集,也就不成其为医学理论了。因此,学习中医首先就要学会辨证论治。出神入化地熟练运用辨证施治,应该是中医学者永不停止的追求目标。
面对积衰不振的现实,中医必须快出人才才能扭转局势。孙曼之先生决心要改变中医从业者等到白发苍苍才能小有声望的现实。为此,从2006年起,他在学生赵红军、董红昌等的协助下,在网络发表了大量的文章,尝试中医的教学研究。他认为,中国几千年才出了那么几个中医大家,传统的师授方式的最大问题就是成长周期过于慢长,因此,他对传统的师承方式并不推崇。他认为应该找出一种可以改变这种现状的传授方法。
为了实践他的理想,为了给中医教改做出有益地探索,孙曼之在网上免费招生。很快,来自全国各地的许多中医从业者和爱好者慕名而至。
孙曼之教学的方式很奇特,他的培训班一开始,十三名学员中就有八人希望老师给他们治病。于是他首先给每个学生免费治病,在治疗过程中给学生们示范了辩证施治的神奇威力,完成了对学生的入门和认知教学。
孙曼之白天诊治病人,晚上给学生授课。病人走后先和学生讨论病案,然后讲授医案,每天都很晚才能休息。在教学中,他毫不保留,倾囊而教。他让学生把病案用相机拍下来,讲课录音也让学生们拷下来,带回去作为日后的学习资料,供以后临床参考。
孙曼之认为,以医案为中心的教学方法,可以在三至五年内出人才。经过几年的实践,他的教学模式和学生的临床经验已经日趋成熟。除了20年前他的第一个学生赵红军已经在西安小有名气、患者盈门外,一个叫董红昌的中医爱好者,经过两年多的学习,已经逐渐成长为具有一定临床经验的医生了。
在孙先生简陋的诊室里和院子里,挤满了求诊的男女老少。学生们有的抄方、有的给患者把脉。毕业于河南中医学院的学员孟飞,辞去了北京一家民营医院的工作,拜孙先生为师。他说,到孙老师这里学习后,才发现自己在学校根本没有学到多少东西,他决心跟孙老师继续学习下去,走上真正的中医之路。
孙曼之的患者除了当地人之外,还有慕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疑难顽疾患者,他们不仅信服孙先生的医术医德,也对于这里从不收取诊费而且药价不高的做法称赞不绝。
和孙曼之先生交谈,可以让人的思想和境界得到升华。他的智慧和胸襟是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在那个即将被拆迁的简陋小院,我们见识了一位真正的中医,聆听了一位中国式霍金的中医理想。我们不仅为有志于中医的赵红军、董红昌以及孟飞等天下莘莘学子遇到这样的好老师而庆幸,也在这里看到了中医的未来和希望。
(西安年轻的中医、孙曼之先生的学生赵红军对本刊记者的采访给予很大支持,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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