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对大大小小有骨气或没骨气有品格或没品格的文人来说，叙拉古同样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它是西西里岛上一个小小的城邦，也是一个永远的想象，一个撩拨欲望的名利场。
公元前368年左右，柏拉图扬帆前往叙拉古，这是他的第二次叙拉古之行。上一次，他的哲学王的梦想受到暴君老戴奥尼索的无情嘲讽和践踏。这一次，他在昔日的学生兼忠实粉丝狄奥的劝说下，再一次踏上征程，他把希望寄托在老暴君那个喜欢思辨、爱好哲学的儿子小戴奥尼索身上。
柏拉图在出发前就忧心忡忡。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事后证明，暴君永远是暴君，无论他爱好文学还是哲学，或者装出谦逊的模样专心致志听各种讲座。小戴奥尼索很快就厌倦了柏拉图的说教，柏拉图的叙拉古之行，最终成为历史的笑柄。
这一次的叙拉古，轮到了塞涅卡。一个戏剧作家，一个自然学家，一个信奉并实践斯多葛派哲学的文人。 同时，他又是一个气喘病患者，一个帝王师，但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也没有西塞罗那样追求至高权力的野心，却终身陷入叙拉古的泥谭。
他于公元前4年出生在科多巴，在罗马接受教育，跟从父亲学习修辞学，从阿塔卢斯学习斯多葛哲学，从索蒂翁学习毕达哥拉斯哲学，从他那在埃及当总督的姑父那里，学习到实用政治学。他当过律师，当过会计官，继承父亲的大笔遗产后，放弃了法律，沉溺于写作……如果就此打住，该是多么完美的人生。
正义感，也许是友情，让塞涅卡卷入到了政治。当科尔都斯一家被卡里古拉(喜欢电影的朋友可以观看丁度•巴拉斯的同名影片)逼迫自杀时，他为科尔都斯的女儿马西娅写了一篇悼文，由此得罪这个史上臭名昭著的暴君，暴君原想以傲慢的罪名把他处死，但他的朋友和气喘病救了他的性命，朋友在暴君面前游说：他那病拖不了多久，就不劳您亲自动手了。
刚躲过一劫，塞涅卡又在克劳狄乌斯当政时与杰曼尼库斯的女儿朱利娅有染，元老院判他死罪，克劳狄乌斯把死刑改为放逐，改判的原因不是出于仁慈，而是出于政客的计算，比如对他气喘病的考量。不管怎么说，他在荒凉的科西嘉岛上度过了8年孤苦的时光。
小阿格里品娜熊熊燃烧的野心使他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公元48年，这个女人在科西嘉找到他，让他像亚里士多德一样，把11岁的儿子尼禄培养成为未来的亚历山大。当然，首先恢复了他在元老院的席位，其次，让他参与了改朝换代的阴谋。当然，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教导幼主，前五年拱其上位，后五年引领皇帝治理国家。这十年间，还专门为年轻的帝王写下了《论愤怒》、《论人生的短促》、《论灵魂的安静》、《论仁慈》等有关政治与哲学的速成读本，这些斯多葛哲学与心灵鸡汤的化合物，文字华丽，不时穿插警言妙语。
塔西陀的《编年史》浓墨重彩地刻画了尼禄的残暴，却对塞涅卡在阴谋中扮演的角色笔下留情。尽管有所避讳，但还是提到了尼禄继位的演说是由这位帝王师亲自执笔。尼禄是罗马帝国第一位由别人代写讲稿的皇帝，如此作践暴君的机会实在不能轻易放过，但也从侧面印证了当时的尼禄对自己的老师还有几分敬畏，比如遵守诺言要尊重元老院。
这期间，蒙主隆恩，塞涅卡的财富和权势以恰当的比例攀上新高。保守的估计，以现在的汇率达到上亿美元。有一个形象的传言说，只要塞涅卡打算收回在不列颠的投资，一定会引起当地的恐慌。当然，这么一笔巨大的财富也可以说是“投资理财”的成果，和广东茂名原副市长杨光亮一样，他们都有放高利贷的偏好，不一样的是，在当时的罗马，这只是道德上有损形象，并不违反法律。当有人指责他是伪君子时，他写下《论幸福的人生》为自己辩护，说他在精美的家具中，过着禁欲主义的生活。也许是吧。好在那个时代没有达芬奇家具。
尽管鞠躬尽瘁忠心护主，当尼禄下令杀死自己的母亲后，塞涅卡失去了这个不靠谱的靠山，走到了政治生涯的尽头，于是，他向自己的皇帝学生请求告老还乡。照例，他又要先送上肉麻的赞美和感恩，并愿意奉上全部的财富。但学生用更亲切的话语掩盖了对老师的憎恨，以致在某一时刻让他产生了回到从前的错觉。
错觉只是一刹那，从此以后，塞涅卡想方设法从叙拉古逃离，避过罗马城的喧嚣，他躲在了乡间，不会宾客，不谈时政，甚至在罗马大火后，为帮助尼禄赢得人心，捐出了自己的大部分财产。
他太了解自己的学生，知道了太多的阴谋，对暴君而言，无论他用多么华美的语言赞美，用多么慷慨的奉献效忠，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威胁。在下毒无效后，尼禄利用拥立披索的未遂阴谋，将塞涅卡罗织其中，要他自我了断。
塔西陀怀着尊崇的敬意记录了他从容赴死的场景，后世的历史学家也认为，正是死亡拯救了他的形象，让他重新获得了荣耀。这一点，正如一千多年后的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在内战时曾把希望错误地寄托在佛朗哥身上，当后者露出独裁者面目时，他又勇敢地面对法西斯的枪口，在黑色的死亡中洗刷自己曾被污染的灵魂。
一个帝王师，也是又一个被叙拉古迷惑的文人，光荣地死于公元65年。他活了69岁，卡里古拉泉下有灵，知道他能活这么久，一定后悔得想再死一回。
【欢迎转载 请注明来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