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人在1959年8月的八届八中全会上被打成反党集团以后,党内从上到下,无人再敢说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不好,新闻舆论更是投其所好了,报喜不报忧。然而,假话不能填饱肚子,大饥荒毕竟是严酷的现实。这就发生了韶山农民告御状的一幕。国防大学肖冬连新近重版的《求索中国》一书(中央党史出版社2011年10月)是这样描述的:
毛泽东的两个亲戚站出来了,一个是毛泽东的堂弟毛泽荣,一个是毛泽东的堂表弟文东仙。毛泽荣说:现在干部群众都怕讲话,只有我们直接向主席三哥报告才行。文东仙也说:1954年1月我在北京见到主席,他找我了解农村情况,反复叮嘱我要讲真话;如今问题这样严重,只有直接向他汇报才行。
1960年9月下旬,毛泽荣、文东仙二位老人一道进了北京。当时正值国庆前夕,进京已三天,毛泽荣没能见到毛泽东,便来到王季范家里(王季范是毛泽东的姨表兄,时任国务院参事室参事)。王季范把他反映的情况作了文字整理,说:“我愿意做你们的参谋,我们一起去面见主席。”
过了国庆节,他们催了一遍又一遍,毛泽东还是没有接见。毛泽荣见毛泽东心切,再三催请主席秘书约时间见。秘书见催急了,就说:“主席很忙,他现在确实没有时间见你们,材料由我们带去,好不好?”“不行!不见主席三哥,我们不交材料。主席三哥说过,乡里来了很多信他收不到。”毛泽荣语气很坚定,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秘书来到毛泽荣、文东仙住的招待所,对他们说:“请两位老人体谅,主席还是没有时间接见你们。”“他没有时间,我们自己去找他。”等了这么多天未能如愿,脾气有些暴躁的毛泽荣已有些不耐烦,他说着站了起来,说走就走,拉着文东仙到了中南海警卫局,请接待室的同志打电话找毛泽东。毛泽东正在开会,闻讯嘱咐接待人员安排两位老人在中南海接待室住下来等候。又过了几天,毛泽荣终于和文东仙、王季范一道见到了毛泽东。
毛泽荣讲话像开机关枪,他把两年以来家乡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出现的问题作了如下汇报:
——公社和生产队干部向上虚报产量;又不按科学种田,为了多插一季稻,强令社员正月下种,结果烂了禾种,便砍社员的口粮。还盲目下令密植,结果减了产。
——不少干部作风不民主,有的作风恶劣,只能按他们讲的办,社员有意见不敢提,谁提谁就会被戴上大帽子“反党反红旗”。
——大办钢铁,大办水利,青壮年全部上了工地,家里只剩下婆婆老倌和细伢子,稻子掉在地里,红薯烂在土里,都不能及时收回,弄得大家口粮奇缺。
——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社员的鸡、鸭、猪等家禽家畜被一把没收,搞得鸡犬不宁,差不多都绝了种。
——公社食堂越办越糟,粮食越来越缺乏,现在不少人只能吃到米糠煮烂白菜;社员出工不出力,也没得力。不少人因吃不饱,得了浮肿病,疗养院住了好多人,医疗跟不上。
……
根据王季范的整理,毛泽荣、文东仙两人一共向毛泽东反映了十个方面的问题。
最后,毛泽荣补充道:“主席,这些情况,干部都不敢给你汇报。你住在北京城里,天高皇帝远,不知道。现在乱了套,会要饿死人,你得管一管呢!”
“主席,你知道我们韶山是湘潭、湘乡、宁乡三县交界的地方,三县情况都一样哩!你可以派人去调查。”文东仙跟着说。
“是啊,你可以派我每年到两个省视察,以调查了解一些真实情况。”王季范马上附和道。毛泽东听了汇报,心情沉重,他了解他们,绝不会做假,绝不会撒谎。事实如此,他能不相信吗。
“唉!华初(即毛华初,毛的侄子)到哪里去了?从没听他在这里讲起这些事。”毛泽东叹了口气说道。
“你们现在的口粮是怎样分吃的?”毛泽东关切地问。
“小孩每天三两,大人一斤。”毛泽荣答。
“老秤还是新秤?”
“是新秤。”文东仙答。
王季范又敲起了“边鼓”,他激动地说:“莫说农村是这样,我的粮食也不够,每天只有七两米。”他的两个孙儿王海容和王启华在校读书,也吃不饱,经常回家把爷爷的饭吃个精光。他说起这事,感叹道:“真是饿死老人,救活小人。”
三个同辈亲戚一番陈词,打动了毛泽东。很快,中共中央于11月3日发出了《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规定12条政策,开始纠左,总算让老百姓松了一口气。但第9条,提的还是“要办好公共食堂”。直到1961年2月,毛泽东在杭州到绍兴的火车上听取高级干部汇报,柯庆施等人还是赞扬公共食堂的好处,让毛泽东听得眉飞色舞。只有江苏省委书记江渭清沉默不语。毛泽东承诺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江渭清才张口:“刚才大家讲食堂怎么好,有的还讲公共食堂给社员吃‘四菜一汤’。我在江苏没见过。要我来讲,如果再搞下去,连‘一汤’都要喝不上了!”
在当时中国的体制下,执政党最高领导人想听报喜的话是很容易的,想听报忧的话是很难的。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官员也不例外。江渭清能当着毛泽东的面批评公共食堂,已经很不容易了。毛泽荣、文东仙之所以无所顾忌,因为他们是无权无势的农民,没有乌纱帽可丢。他们说真话也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乡亲们死里求生。他们之所以告状成功,一是靠执着,不见三哥不走;二是因为他们离权力中枢太远,毛泽东对彭德怀、张闻天有戒心,对他们不会有戒心。
这页历史虽已翻过,仍可为后来执政者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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