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利乌斯王朝之后,罗马帝国的令牌从伊索里亚王朝、弗里吉亚王朝、马其顿王朝,历经五百年的晦暗岁月,颤颤悠悠走到科穆宁王朝。爱德华•吉本由衷感叹:奴性弥漫的黑夜开始发出一丝自由的光芒,至少能表露出一点积极进取的精神。
“光芒”来自亚历克修斯一世科穆尼努斯和他的儿子约翰二世。罗马帝国在这段时间似乎恢复了塔西佗梦中渴盼的德行。尤其是约翰二世的统治之下,清白无辜的人无须恐惧,诚实的劳动者能够得到公平的回报,身怀一技之长的人对前途充满信心,百姓安居乐业,对未来有所期盼。
约翰二世垂死之际选择了幼子曼纽尔。曼纽尔身材高大,具有军人气概,深受军队爱戴,他积极进取的作为甚至超过先帝。其37年的统治始终在从事战争,不仅要对付土耳其人,还要与基督徒以及越过多瑙河来自草原的整个游牧民族周旋。
史家记载曼纽尔生平事迹,除了英格兰的理查德一世和瑞典的查理十二世以外,很少有人与之相提并论。但这很有可能是想象的投影,一位帝王纵使天生神勇,不过只是一介武夫,过于夸张的描述并不能增添帝王的光辉。还原历史真实,曼纽尔取得的一系列胜利并没有为帝国带来长远的利益,倒是皮西底亚战役的全军覆没,让他在此前与土耳其人的较量中所获得的荣耀蒙上了尘土,幸亏心胸开阔的苏丹饶他一命。
此时,本篇的主角安德洛尼库斯该登场了。他是约翰二世的哥哥艾萨克的儿子,也就是曼纽尔的堂弟。安德洛尼库斯身材匀称,面目刚毅,靠着节制的饮食和适量的运动保持健康活力,并相继赢得三位皇室贵妇的欢心,这些迷途羔羊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安德洛尼库斯的一生跌宕起伏,完全可以拍成一部好莱坞大片。如果说这部大片的上集是一个浪荡公子的冒险传奇,那么,下集就是一个复仇恶魔在喷射地狱之火。
刚开始,安德洛尼库斯放纵的天性得到曼纽尔的赏识,堂兄堂弟彼此分享冒险及猎艳的欢乐。曼纽尔与亲侄女狄奥多拉乱伦,安德洛尼库斯也把狄奥多拉的小妹优多西娅勾引上床,说起来都是家族内的香艳故事。
如果只是纵情声色,相信皇帝会继续宠爱这位“欢乐英雄”,但他暗中与匈牙利国王和日尔曼皇帝保持卖国求荣的通信联系,并打算行刺皇帝。在阴谋败露后,安德洛尼库斯遭到逮捕,被关在君士坦丁堡一座戒备森严的高塔。
这一关就是漫长的12年,严密的看管使他备受煎熬,也扭曲了他的心灵。此时,越狱成为他人生的主题,其情节比电影《越狱》更加精彩。偶然的机会使他注意到牢房的角落有一块破裂的砖块,于是每天凿一点,终于凿出一个不为人知的藏身之所。在储藏足够的食物后,他就躲在里面,再将砖块放回原处,不露丝毫痕迹。看守巡视时发现牢房空着,以为他逃走了,皇宫和城市的大门紧急关闭,通缉这个逃犯。
皇家卫队以为他的妻子协助他逃跑,就把她关在高塔的同一间牢房。在这个无辜的女人感到委屈和绝望时,他像幽灵一样出现。两人一起分享储存的食物,一个儿子的出生是这段时光的收获与见证。
看管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不需要大动干戈。看守放松警戒,就为他创造了逃跑的机会。不幸的是,逃出后还是被抓住了,他又戴着脚镣手铐回到了高塔。但他越狱的决心更加坚定。家仆人按他的吩咐灌醉守卫,用蜡复制了钥匙的模型,然后将配好的钥匙和绳索藏在一个猪头里面送进了牢房。这一次越狱成功了,他打开牢门,从高塔垂吊而下,白天躲在树丛,夜间爬过花园四周围绕的高墙。回家见过儿女后,解开身上的镣铐,骑上快马,直接朝多瑙河方向疾驰。
越过色雷斯,渡过多瑙河,穿越摩尔达维亚的旷野和喀尔巴阡山区,几乎要抵达位于波属俄罗斯的小镇哈利兹时,他被一股瓦拉几亚人拦截。这些野蛮部落准备将他送到君士坦丁堡讨一点打赏。在此危难之际,他再次使用暗渡陈仓之计,用一根手杖插在地上,将帽子和上衣挂在上面,瓦拉几亚人看到这个影子,以为他留在原地,其实他走已逃进树林。
他在哈利兹受到基辅大公的隆重接待。此时,曼纽尔皇帝请求俄罗斯君王加入他的军队一起侵略匈牙利,安德洛尼库斯成为交易的条件,受到了皇帝的赦免。可他的野心在恢复自由的一刻就开始滋长,他又一次得罪了皇帝,还好,只是受到放逐处分,到西利西亚边区担任军官,并享有塞浦路斯的税收。
在此期间,安德洛尼库斯又勾搭上了菲利芭,她是马利亚皇后的妹妹,这段罗曼蒂克无疑冒犯了皇帝和皇后。曼纽尔恼羞成怒,决定给这个逆臣一点颜色看看。安德洛尼库斯听闻风声,不等皇帝采取行动,就抛弃轻浮的公主,孤身一人逃亡。
逃亡生涯又有艳遇。在腓尼基海岸,他遇到了耶路撒冷国王的遗孀,其实也是他的另外一个堂妹,他不失时机地诱奸了这个女人,两人还生下了两个儿子。这起公开的丑闻比前两桩更为不堪,皇帝发誓要挖出他的眼珠。
安德洛尼库斯不得不带着情人又踏上逃亡之旅,在皇帝的人马抓走他的情妇和孩子之后,这个举世闻名的浪子勇敢地自投罗网。他匍伏在曼纽尔的脚下,声泪俱下悔恨过去的罪行,不断乞求宽恕。皇帝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后,也就饶恕了他的罪孽,将他安置在黑海边的小镇伊诺伊,一时间他似乎收敛了许多。
放荡传奇的结束,意味着另一段人生的开始。曼纽尔逝世和幼主登基所造成的混乱,成就了他充满复仇怒火的后半部人生。在后宫内斗时,他以幼主亚历克修斯二世的保护人身份,带着众多追随者杀回君士坦丁堡。
无数史实证明,幼主的那些所谓的保护人,尤其是叔叔、姑父、舅父之类的亲戚,大多是靠不住的野心家。安德洛尼库斯一回到首都,就将马利亚皇后监禁,然后再拜谒堂兄曼纽尔的坟墓。当他躬身祈祷时,他下令旁观者回避,一些人听到了他得意洋洋地喃喃自语:“死对头啊,你把我赶出国门,让我浪迹天涯,但现在我不怕你了……复仇的号角已经吹响,轮到我把你的残骸和你的后裔踩在脚下。 ”
刚以保护人身份掌握权力时,他用伪善的外表加以掩饰,为亚历克修斯二世举行庄严的加冕大典。这位复仇魔王手拿基督的圣体和宝血郑重宣告,要为幼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话音刚落就忘得一干二净,他鼓动爪牙制造舆论,要求他亲自登上大位。民众受到迷惑,也发出同样的呼吁。舆情压迫下,少不更事的亚历克修斯二世也加入到“劝进”行列,恳请保护人成为共治者。
安德洛尼库斯登基之后,马上就罢黜幼主,处决马利亚皇后。可怜的亚历克修斯二世只是比母亲多活了几个月,最后还是被一根弓弦勒死。那个所谓的“保护人”毫无怜悯之情,粗暴地用脚践踏年轻人的尸体,大声诅咒道:“你的父亲是个骗子,你的母亲是个妓女,你自己是个笨蛋! ”
一个人从受到放逐到夺回权力,就会渴望血腥的复仇。罗马历史上,共和时期的马略和帝国时期的提比略开了先例,安德洛尼库斯如法炮制并发扬光大。在他的记忆深处,存贮着一长串仇人的名单:曼纽尔皇帝、马利亚皇后、亚历克修斯二世以及无数曾经反对或者羞辱过他的人。梦想有一天能够畅快淋漓地实施血腥的报复,是他熬过放逐生涯的惟一信念。复仇者越来越疯狂,越来越丧失人性。连他的儿子也看不过眼,这个年轻人公开宣称憎恨他的所作所为。
但疯狂的血腥报复通常会循环轮回。安德洛尼库斯根本就想不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简单。当暴政的恐惧扩散,成为人人都摆脱不掉的命运时,人们就不必再恐惧,就会反问自己:我们为什么要屈服于暴君?他只是一个独夫,就是因为忍耐才让我们受到束缚,成为他的奴隶,我们有这么多人,我们为什么要怕他?
艾萨克•安吉卢斯利用科穆宁家族的名义在圣所称帝,等于宣判了安德洛尼库斯的末日。过程不再叙述,结局更有戏剧性。当他被愤怒的民众拖到艾萨克•安吉卢斯面前时,新皇懒得理会他,直接把他交给民众处置。这时,他那高大的身躯派上了用场,身体的各个部位成为补偿品和安慰品,那些被他夺去了父亲、丈夫、友人生命的受害者,有的取走他的牙齿,有的取走他的手臂,有的挖掉他的眼睛,这些人达成了共识,不急于取走他的性命,好让他在缓慢的痛苦中,感受死神的召唤。
安德洛尼库斯临死之即还在抱怨:“为什么你一定要折断一根受伤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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