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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源枯竭型城市艰难蜕变

shehuiguangjiao 2012-02-14 20:45:09 文/邱实 总第159期 放大 缩小

 

退休工人金文福时常来到已经倒闭的大冶新冶铜矿场址前缅怀青春。

18岁毕业后,他就来到大冶矿山参加工作,经历了新冶矿及其附属的龙角山镇最风风火火的日子。金文福望着矿场前杂草丛中的“矿标”纪念碑,20年前,面临铜矿枯竭的全厂职工曾在此立碑明誓,用二次创业再现新冶辉煌。然而仅十年后,矿场关闭,小镇也从地图上消失了,尚未退休的职工被分流到了附近的铜矿。

像矿标纪念碑这样一座工业时代的“遗迹”散布全国各地。在万山,那是如溶洞般的汞矿矿洞和锈迹斑斑的矿车铁轨;在阜新,那是挖煤用的大型铁镐,镐身上还有“中国共产党万岁”的标语;在盘锦,那是用油漆粉刷一新、雕塑一般矗立在公司机关门前的采油机。

自2001年阜新成为第一座资源枯竭转型试点城市,直至2011年11月,中央先后确立了三批共69座资源枯竭型城市,向其提供财政转移支付和政策优惠,评估其转型成效。迄今,只有盘锦市摘掉了“资源枯竭城市”的帽子,走上可持续发展之路。而在国家统计局的名单上,全国共有118座资源型城市,涉及总人口1.54亿,其中濒临枯竭的城市占到三分之二。而在媒体的统计中,全国资源型城市有约400座。

最后的“单位社会”

所谓“资源型城市”,主要是指那些因发现某种矿产资源而形成矿产性企业,进而由企业人员集聚而形成的城市。这些城市因矿立市,一矿一市,以单位办社会,以企业创城市,也就无一例外背负着矿兴城富、矿竭城衰的宿命。

资源型城市的格局来自于计划经济和苏联重工业城市模式。在发现矿藏后,首先在该处设立企业单位和搭建临时工房和宿舍,随后建设的是办公楼、诊所、运动场、公路等设施。在“员工离不开单位”的单位制下,员工在厂区成家,而安置家属又需要建设居民楼、幼儿园和学校,矿业单位开始了代际循环。这样,一个工业区、生活区、服务区高度捆绑的资源型城市诞生了。

资源型城市的治理模式依旧保留单位制痕迹。解放战争时期和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共对在东北接手的重工业企业进行改造,取消街道社区,建立个人依附于单位、单位听命于政府的施政模式。这种模式对战争状态下的物资收集、群众动员和城市管理颇为有效,进而成为中共管理城市的主要模式。社会主义改造时期,东北地区的“典型单位制”铺展全国。在单位制下,资源型城市全城就是一个大单位,企业领导班子即成为市政领导班子。

难以为继的单位制企业,陈旧的管理方式,数以万计的职工,成城镇规模的附属设施和福利制度……在全国进入市场经济20余年后,资源型城市由于其历史原因尾大不掉,堪称“最后的单位社会”。

常年累积的工业废弃物造成的环境污染,也成为城区居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湖北大冶境内,由于过度开采累计了近60年的铜矿尾砂一直没得到处理,尾砂越积越多,尾砂库坝越建越高,乃至形成占地1200亩、高出地面10米的“悬湖”。1994年,龙角山尾砂矿溃坝,冲毁坝下整个村庄,28人死亡。据央视报道,大冶境内几无一条干净河流,两个淡水湖也终年发臭,失去养殖和蓄洪功能。

与工业污染相比,职工转移安置和社会维稳是更大的难题。

石油城市玉门在资源枯竭后迅速变为“鬼城”,全城人搬迁到新址,只留下空荡荡的学校和医院。以铜矿立市的云南东川和湖北大冶,都在关矿之后撤销或降低了相应的行政级别。在辽宁盘锦,油田学校划归地方管理后,因教职工不满待遇而爆发了全市规模的静坐运动。而阜新、抚顺、辽源、白山等东北地区重工业城市,本就已面临着90年代末国企改制时期因“下岗”、“买断”造成的数十万失业人口的压力。$nextpage$

“申枯”之争

在将阜新列为资源型城市转型试点之后,国务院振兴东北办痛感东北资源型城市转型任务艰巨,又拟将盘锦、宜春等城市列入试点,上报国务院。2005年8月,温家宝专门作出批示“解决资源枯竭城市存在的贫困、失业和环境问题,是落实科学发展观、构建和谐社会、实现小康目标的一项重要不可忽视的任务”,要求发改委和振兴东北办领衔研究相关措施。后者代拟了《国务院关于促进资源型城市可持续发展的若干意见》,也就是后来的“国发38号”文件。2006年,国务院同意将该文件覆盖全国,以照顾那些资源枯竭程度不亚于东北的地区。2007年底,《意见》正式下发,具体工作由发改委东北振兴司来承担。

根据政策,每年有约30亿元的财力性转移支付项目下拨给各个资源枯竭城市,用于完善社会保障、教育卫生、环境保护、基础设施建设等,以为逐年减产减收的资源枯竭城市争取转型的时间。银行贷款、可持续发展准备金项目也向资源枯竭城市倾斜。

政策扶持对资源型城市是巨大的诱惑。长期研究资源型城市的专家肖金成对《南方周末》表示,目前“申枯”的这些城市主要有三种心态:取得国家支撑,拿到钱;戴上资源枯竭城市的帽子,便有了政策优惠,有利于吸引外来投资。

取得“枯竭”资格,公认的条件有四个:一是随着资源枯竭,产业效益下降;二是产业结构单一,资源产业萎缩,替代产业尚未形成;三是经济总量不足,地方财力薄弱;四是大量职工收入低于全国城市居民人均水平。这是一个宽泛的标准。故而,在实际中,地方政府的“游说”能力起了很大作用。

第一批名单竞选激烈。同样是枯竭型城市,铜川市未能入选,白银市则因市政府善于推广引资和转型经验,杀进了首批名单。景德镇市则是在考察邻居萍乡之后,才发觉自己也完全具备申报资源枯竭城市的条件,并成功上榜。而当地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景德镇的制瓷原料高岭土虽然枯竭,但从周边一样能以低价收购到。

国务院为了公平起见,制定了严格的资源枯竭城市界定标准,并指明全国资源型城市都将纳入这个体系中。第二批、第三批名单分别收入了32个和25个城市,对已经完成转型的城市也在评估中加以剔除。然而,三次落选的城市仍不免叹气。

“嗜矿”猛兽

戴上了“资源枯竭”帽子的城市,仿佛暂时松了松勒在颈上的绳子,大口喘息起来,开足马力生产,“好几年都顾不上转型”。

一度被誉为转型模范的阜新市,并没能像外界所说走上“发展现代农业”的大道,在获得试点资质后,开始缓过劲来,随着煤电产品价格上涨,阜新继续嗜采深层煤矿。这一战略间接导致2005年孙家湾煤矿200余人遇难的惨剧。

资源枯竭城市争取政策扶持,仍是希望在短期内渡过难关。在资源型产品市场景气的时候,矿城顾不上转型,在市场萧条之际,又很难转型。这就像大冶,高楼大厦的高度似乎总追不上尾砂坝的高度。矿区以“争取转型时间”为名,继续采掘地下千米的铜矿,投资研究从尾砂中提取资源,而却在开拓接续产业上乏术。而在资源还尚未枯竭的鄂尔多斯和大庆,煤老板和地方政府更舍不得松开这块肥肉。

资源型城市陈旧的治理模式,终于成为城市转型的掣肘。这些“单位制城市”,通常形成一套政企不分、权责不明的领导机制:资源型企业仍是局一级单位,并未脱离政府,企业的盈利即为政府的收入;政府官员主抓企业生产,企业高层也任政府要职;政企官员的定期升迁调任,让每一任官员都竭尽全力将企业的效率转变为当地的政绩。政府恋税,企业恋矿,让资源型城市一次次错失转型的机会。

这种竭泽而渔的方式,仿佛人人捧着点燃的炸弹丢给下一任,直到那个不得不“带领大家转型”的官员。而每一任官员又似乎有他自己的一套“转型理念”。2006年,新任的阜新书记便推翻了“农业救市”的思路,开始“工业年”。几年下来,阜新仍是全辽宁省最贫穷的城市。而邻居盘锦竟在“枯竭”三年多就率先摘了“帽子”。

转型歧路

2010年,发改委对第一批12座资源枯竭型城市展开评估,认定盘锦市已经走上可持续发展之路,完成转型,可从资源枯竭城市名单中剔除。

盘锦的“成功”转型,得到了不同方面的解读。依据官方的总结,可以归纳为:工农业平衡发展,大力推销河蟹、稻米等本地特产,带动农业、养殖业发展;内陆和沿海平衡发展,兴建辽滨开发区和沿海小型码头工程;从石油天然气开采,转向石化、石油装备制造等接续产业;将“红海滩”、“苇荡鹤乡”等旅游区作为盘锦城市名片向外推广。

实际上,财政过度依赖油气资源收入、湿地破坏、地下水超采,这些仍是盘锦面对的重大问题,以上这些大干快上的转型方向也未必真是其成功经验。

在笔者看来,盘锦独特的成功之处在于,很早就实现了政企分离,城市一直以“企业-市政”二元体制在运转。在盘锦,作为辽河油田与盘锦市政府彼此独立,各有区划,而又交互往来;辽河油田厂区一直是比市区更为富裕的城中之城。这样,油田的效益滋补了地方市区的公共建设,当石油濒临枯竭时,市区又能很好地吸收下岗分流人口,承接学校、医院和其他社会机构。在上世纪末国企改制以来,辽河油田经历数次改制和重组,不但未造成剧烈社会动荡,还成功转型成为拓展海外业务的跨国企业,避免了坐吃山空的结局。

但二元体制在资源型城市中并不普遍,其他枯竭型城市没有大型央企的支撑,也不具备盘锦的区位和市场优势。

位于西部的有色金属矿城白银市,周边缺乏市场,交通区位不便,在转型中依靠大量吸引外来投资和政策扶持,加紧转向资源产品深加工和高新技术。白银市委书记袁占亭常以他的“白银模式”为傲。然而这种发展方式离开巨额投资,或者转型升级的速度太慢、效率太低,终究难以自持,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困局。大冶、萍乡、景德镇、阜新也都是走的这样一条道路。

另一些城市则满怀浪漫情怀地开辟一项新的产业——工业遗产旅游。“汞都”万山已经将原来漆黑潮湿的矿洞开发成国家矿山博物馆,970公里的“地下长城”矿道、“地下大礼堂”、残留四壁的红紫色朱砂,让老矿工心潮澎湃,它们能否吸引充满文艺气息的年轻人呢?河南焦作则务实一些,不急于修建露天矿公园和粉刷废旧机器,而投资1亿多元修建通往青龙峡的旅游公路,云台山也在其辖区之内,这些景点都入选了联合国首批地质公园。然而,旅游业吸纳就业的能力,之于老矿区数万的人口,几乎微不足道。

在“完成转型”之后,盘锦等城市也在被全国各处城市化的通病所累。市中心的强拆、市周边的占用农地现象接连不断地发生着。2011年9月,盘锦因一起强拆致死案与长春等城市一同受到通报批评。

到2015年,第二批资源枯竭城市的中央财政扶持就要结束。白银、阜新、大冶、景德镇、焦作、万山……这些中学地理课本上熟悉的名字,正在一个个消失。它们将旧貌换新颜,还是真的消失湮灭,将首先取决于当地政府治理模式能否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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