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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道涵:老先生

fengyanfengyu 2012-04-03 11:53:57 文/熊光楷 总第164期 放大 缩小

 

汪道涵(中)

我爱好藏书,尤爱收藏签名书。我收藏的签名书多达2000余册,其中既有中外名人的签名书,也有亲友师长的签名书。而汪老的签名书在我的藏书中具有特殊意义。

这本书是2005年10月23日我在上海瑞金医院当面请汪老签的。这并不是汪老的专著,也不是关于汪老的传记,而是《第2届东方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11月第一版)。汪老博览群书,但对自己的著作却惜墨如金,尽管我曾多方搜集,但始终没有找到汪老的专著。无奈之下,我只好请汪老的张秘书代劳,找到这本《论文集》,因为汪老曾经在这次研讨会上发表演讲,而《论文集》中收录了汪老的演讲稿。

1998年10月,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和日本安田火灾海上保险公司共同在北京举办“第二届东方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会人员围绕东方思想对当代社会以及未来的影响,研究探讨了“为万世开太平”、“共生与循环”、“兼爱互利”等东方特色的思想观点和伦理道德。在开幕式上,汪道涵做了题为“东亚文明与世界潮流”的特别演讲。

演讲中,汪道涵引用了《中庸》中的“尽人之性而后可以尽物之性”,他说,自从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之后,发源于古希腊的科学精神就被人类日益自觉地引入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去。这是一个“尽物之性”的基本过程。二百多年来,这种“尽物之性”的过程已累积形成了巨大的物质文明,使人类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代化是从“尽物之性”开始的,但现代化的圆满却是在“尽人之性”与“尽物之性”的同一、经济和伦理的同一中实现的。

汪道涵认为,二千多年来,人类经历了分解多于协同的历史,然而从孔夫子以来,儒学怀抱的“为万世开太平”之想就一直保留在东亚文明之中,成为感召人心的一种信念。“为万世开太平”正是人类利益由分解走向合作。中国正在建设有自己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个过程也要求我们与所有的人类文明平等对话,互补和互利。汪道涵相信,不同文明的沟通和交融,将使空间上越来越近的人类,在心灵上越来越接近。

汪老的演讲,带有明显的东方文化兼容并蓄的特点。实际上,兼容并蓄也正是汪老的人格伟大之处。

人们常说,汪老是个奇迹,因为汪老晚年在上海养老,外出走动并不很多,但他却像俗话说的“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胸怀天下,锦绣万千,仿佛世界万事万物都逃不出他的法眼似的。这样的奇迹是怎么产生的呢?我想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汪老有好人缘,二是汪老有好书缘。

汪老的朋友之多,朋友之广,是很著名的。他善于和各种国籍、各种职业、各个年龄段的人打交道。很多人一见汪老,立即为之倾倒,输肝剖胆,尽吐胸臆。而汪老又是那么睿智、那么广博、那么和蔼。他永远都是最好的倾听者和谈话者。自从认识汪老之后,我每到上海,或者他每到北京,我都要抽出时间看望他,和他交谈,倾听他的观点和见解。汪老生于1915年,比我年长二十多岁,论年龄,他是我的长辈,我也一直以长辈视他。但汪老并不以年长自居,从他和我谈话的内容、语气、神态,很容易感到,他仿佛是把我当成忘年交了。因此在他面前,我们很少拘束,很少谨言慎行,也就很容易表达心中的真实想法。当然,我们的实话实说,也同时使汪老兼听则明,了解到各个方面的不同观点,以便进行自己的判断。

汪老的好书缘更加著名。几乎所有关于汪老的文章,都会写到汪老对书的痴爱。他买书,尤喜亲自去书店翻阅挑选,据说有一次,汪老竟因身体不适昏倒在书店里。每到一地,汪老都会尽量抽出时间逛逛当地最好的书店。如到北京,他就常去位于隆福寺附近的三联韬奋图书中心。他读书,常常夜过子时仍然手不释卷,而且他读书的效率很高,厚厚一本书,他不但很快读完,而且把握书中要脉,记牢书中主要观点。他所说的“读书就是生活”,是传诵很广的名言。他藏书,家中大部分空间永远被书占据,以至于他的夫人孙老师曾经悄悄地对客人说少带些书来,没地方搁了。他荐书,每次看到好书,他不但要推荐给相关人员阅读,还要推荐给出版单位,以便让更多普通读者受到知识的滋养。他还以书荐人,据我所知,一位大学教师曾经写了一本很好的书,被汪老看到,推荐给外交部,被外交部作为人才引入,现在已经成为一位大使。访客熟知汪老嗜书之癖,因此总是以书为礼。我也是如此。每次拜会汪老,我都会给他带去一些书,而我们的谈话,也往往从书开始,进而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我收藏的巴金签名书,就得益于汪老的好人缘和好书缘。

有一年,我到上海出差,在看望汪老的时候,专门带了一本巴金的《春》。在和汪老谈完公事之后,我拿出这本《春》说:“汪老,巴金老人因病住在医院,想得到他的签名很不容易,我想来想去,只能拜托您了。巴金最著名的作品,是他的‘激流三部曲’,包括《家》、《春》、《秋》。这三本书,我都买了,都想请巴老签名。但因为他年事已高,过度烦劳他,于心不忍,所以,巴老如果能签其中一本,我就心满意足了。‘激流三部曲’中,‘家’太小了,‘秋’太老了。所以,我想请巴老在这本《春》上签名。”

当然,我所说的“家”太小,只是单纯地就字论字,而不是指巴金的小说《家》影响小。实际上,“激流三部曲”中传播最广,影响最大,最广为人所知的就是《家》。同样,“秋”太老,也不是说小说《秋》老气横秋,而是说“秋”作为一个季节,使人产生迟暮的寒意。

听了我对“激流三部曲”“强辞夺理”的解释,汪老温厚地笑了,“你把书放在这儿吧,我会想办法的。”汪老说。

委托汪老,是正确的选择。不久,我就收到了巴金的签名书。令我惊喜的是,巴金不但在《春》上签了名,在《家》和《秋》上也签了名。我只把《春》给了汪老,巴金怎么会在《家》和《秋》上也签了名呢?原来,汪老想让事情做得更圆满一下,就自己掏钱,另给我买了一套“激流三部曲”。而且,我交给汪老的《春》是简装本,而汪老自己掏钱买的“激流三部曲”却是精装的。

这令我更添感动,更感温暖。

然而,这样一位博览群书的睿智长者,等我要搜寻著作请他签名时,却只能找到一本薄薄的《第2届东方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这不得不让我对汪老的为人和行事有了更深的感悟。

瑞金医院汪老的病房里,种着两盆蝴蝶兰,这是汪老喜爱的花卉。在花木掩映下,汪老的神情从容安详。我送上一些野山参和鲜花,对汪老说:“我到上海出差,顺便来看望您。”汪老客气地表示感谢,接着他介绍了自己的病情。他说:“我得的不是肿瘤,不是癌症,而是十二指肠出了毛病,要治疗几个月。”汪老的语气很轻松,但我听着,心里却是一阵阵绞痛。因为,与汪老所说相反,我已经获悉他得了不治之症,而我也不是如我所说,是到上海出差顺便探访,实际上我是专程从北京赶到上海见汪老最后一面的。看着汪老病中略显疲惫的样子,我的心中泛起阵阵不舍之情。怕影响汪老休息,我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了。汪老要送我出门,被我极力劝止了。“汪老,祝您早日康复!”说着,我不禁眼眶发涩,鼻子发酸。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汪老。就是在病床上,汪老躺着在《第2届东方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扉页上签了名。

两个月后,噩耗传来,汪老于2005年12月24日7时12分在上海逝世,享年90岁。12月30日,汪老的遗体在龙华殡仪馆火化。我和夫人寿瑞莉专程从北京赶到上海,送汪老远行。通往殡仪馆的路上,摆满了花圈,很多花圈是敬爱汪老的朋友、晚辈、甚至素不相识的普通市民自发献上的。汪老的遗体安卧在鲜花翠柏之间,身上覆盖着鲜红的党旗,大厅里回旋着汪老生前喜爱的音乐。

由于汪老的影响力,汪老的去世不仅在大陆引起广泛反响,港澳台及许多外国媒体也对汪老的去世进行了大规模报道。《参考消息》报选登了一些海外媒体的报道,其中有一张汪老遗体告别仪式的照片,上面有一个人的背影,那就是我。

时光茬苒,2007年8月,我在翻阅香港出版的一本杂志时,突然看到一则简短的书讯,说是有一本汪老的纪念文集在香港出版了。我立即请人去香港帮忙购买,大约过了两个星期,书买到了。书名是《老先生》(香港世纪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6月第一版)。出版者据《辞源》、《辞海》解释说,年高博学者称老先生,并引王世贞《觚不觚录》中的话说:“京师称位极尊者曰老先生。”

这本书汇集了众多爱戴汪老、敬仰汪老的人士撰写的回忆文章。在前面的彩色插页里,还有一张我陪同美国国防部长科恩在上海与汪老会见的照片。这张照片记录了汪老对中美防务和安全交流的贡献。

长者之风,山高水长。虽然汪老已经离我们远去,但他的品德、修养,他的睿智、渊博,仍将垂范后世,激励来者。

作者简介

熊光楷 上将,教授,中国人民解放军原副总参谋长,中国国际战略研究基金会名誉会长,国防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上海交通大学、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解放军外国语学院等院校的兼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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