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略微有些阴天的下午,28岁的北京姑娘杨二敬走在熟悉的北礼士路附近的人行道上。一团白蒙蒙的热气从砖底下无声无息地冒出来。杨二敬不会想到,在这个她所熟悉的生机勃勃的都市,自己的生命就这样被裹挟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塌陷的坑有一平方米左右,杨二敬毫无征兆地掉了下去,等待她的,是一坑滚烫的热水。热力管道长久失修,管壁腐蚀破裂,漏水导致道路砖块松动,而工作人员又并未在附近设置安全警示设施……这一双双手,把这个原本走在春天里的姑娘,死死地拽了下去。
全身90%深度烫伤,食管、内脏受损严重,198个小时后,杨二敬离开人世。昏迷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串电话号码,等她回家的儿子刚刚出生7个月。
杨二敬的身后,她的家人正在为赔偿金额和谁该为事故负责纠缠着,至今,没有人出来为她的不幸说声对不起。一个柔软的生命,没有得到它理应得到的善待。
在调查组的通报中,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事情被称为一起“安全责任事故”。相隔不远,就是车水马龙的二环路和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一个城市就算拥有再华丽的外衣,最终还是会败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被细节拉下水
杨二敬不是第一个被这座城市拉下水的人。
2011年6月,北京暴雨。两个20多岁的年轻人被苹果园南路一只敞口的窨井吞噬。两年前,他们从河北南皮县来北京打工,其中一个还有两个月就要当爸爸了。而那一天,他们在暴雨中推着熄火的公司黑色小轿车,一个人不慎掉进8米深的排水井,另一个人想去施救,没想到也掉了进去,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有人为他们的死而公开道歉。几天后,他们的尸体在事故三公里外附近的管井内被发现。
按照官方解释,事发井口附近排水管线的水流量远超过其承载能力,导致排水系统无法及时排泄,因此管线内水压过高,造成井盖被水流顶起,发生移位。
又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实际上,它原本可以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如果市政部门能在暴雨前,在一些可能存在危险的窨井旁设置警示标志,派人现场看守,只需要一点点善意,那两个年轻人就会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雨果曾说,下水道是一个城市的良心。这两个年轻人无疑用生命为这个城市的良心埋了单。在这时,又有人翻出青岛百年下水道的传奇:20世纪初,德国人在青岛地下修建了雨水管道29.97公里,污水管道41.07公里,是中国最早实现下水道“雨污分离”的城市。青岛居民至今仍在享受着这一排水系统的恩惠,有人甚至说:“青岛是中国最不怕淹的城市。”
这或许就是一个城市所体现的善意。它并非取决于地面上那些宏大建筑的高度,也不在于报纸上那一个个铅字印刷的惠民工程拨款数字的大小,它可能像排水系统一样,从来没有机会见天日,或者微小到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不值一提。
比如,谁会在一张地图上,特意为瓜农标出临时销售点呢?在这张地图上,共有491个绿色的小西瓜,代表了491个销售点。瓜农进城后,车辆行驶路线、想到哪个位置上面都一目了然,既不影响交通,又方便市民买瓜,还符合瓜农利益。这是山东济南城管制作的“西瓜地图”,而且每年都在升级。西瓜上市前,济南城管还到瓜农集中的村镇进行宣传,发放临时销售点地图和服务指南,引导瓜农到临时销售点销售。也许,就是这薄薄的几片纸,就能化解一场城管与小贩之间从未停止过的矛盾。
“算起来我在济南卖瓜已有15个年头了,过去是看见城管心颤颤,一天要换七八个地方,浪费了时间浪费了油,一身汗一肚子气。现在不用‘打游击’了,可以按图上标给的地方,堂堂正正地卖瓜了。”卖瓜的王老汉对媒体记者这样说。
一家媒体曾经这样评论,一个柔软的城市应有的品格是善意。它可能是城管为摊贩设计的一张西瓜地图,也可能是一个运行百年的地下排水系统……这也许微小,但正在这最无关紧要的地方,一个城市的良善与否在此彰显无遗。$nextpage$
那场大雨过后一个多月,北京十里河桥下,一个穿着印有“北京排水”橘色工作服的年轻人雕塑般伫立在雨中,尽管积水没过膝盖,他却一动不动,目视前方。他的身旁,是一口排水井。他在雨中伫立3个多小时,就是守护这口井,让悲剧不再发生。
有媒体评论,和那些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相比,这个没有名字的工人,才更像是这座城市应有的路标。
在制度缝隙中寻找温暖
珍妮的尾巴又耷拉下来了,陈燕知道,这是它表示失望的意思。这一天,盲人陈燕和导盲犬珍妮再一次被地铁拒绝,对方给出的回答是:上级规定,地铁禁止一切犬只入内。
“它是导盲犬,不咬人。现在它在工作。”几番解释,对方还是不放行。陈燕只能带着珍妮爬上楼梯,改乘公交车、出租车,然而遭到的还是拒绝。
珍妮是从大连导盲犬基地“毕业”后,到北京为陈燕服务的。就像日本电影《导盲犬小Q》里那样,珍妮的训练也包括带主人乘坐公交车、去超市买东西、穿越人群障碍等多项内容。没有得到许可,它从来不会乱跑、咬人。
然而在北京,珍妮却没了用武之地。因为规章制度“一刀切”地把它归为“犬只”或者“宠物”,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座城市是否拥有善意,从来就不体现在这些冷冰冰的抽象条例中。区别在于,这些用文字堆积起来的规章制度的缝隙中,是不是能找到一些和温暖有关的东西。
“我无权拒绝他们入内读书,但您有权利选择换个区域。”这是杭州图书馆馆长褚树青面对有读者向他反映不应该允许乞丐入内时的回答。
杭州图书馆老馆靠近多家医院和商业街,因此不时会有乞丐流浪汉光顾。新馆位于新区,工地较多,也有很多农民工读者和拾荒者。面对这些“边缘”读者,图书馆却并没有关闭大门。“其实像乞丐、拾荒者并不是我们原来所想象的‘没文化’,他们也有文化的需求。”褚树青说,他也是有点惊讶地发现,这些读者最喜欢阅读的居然是《参考消息》。
这些看上去有些特殊的读者,接受了这个城市给予他们的善意。40多岁的安徽阜阳民工罗怀远坐在一楼外借书库,窝在沙发里看着一本通俗小说。他在附近的建筑工地打工,第一次来图书馆也曾担心过人家会不会不让进。还有一个拾荒读者,他背着蛇皮袋,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然而在走进阅览室前,他把蛇皮袋放在门口,又去洗手间洗了好几次手和脸。
不过,有时即使是健全人,或者城市中所谓的精英,每天也会遇到很多无形的障碍。比如,在地铁站里换乘走上15分钟,被似是而非的路牌搞得头晕眼花;或者拎着行李吃力地爬上外形豪华的火车站,然后再以竞走的速度穿越一条宽度异常的大马路……在这些城市设计里,没有一丝温度。
这让人联想到香港地铁换乘的设计。香港地铁网络有13个换乘站,其中9个可以实现同月台换乘,从一条线路换到另一条线路大概只需15秒。港铁的总建筑师说,设计方面最重要的就是方便乘客,所以规划时在换乘方面下了很多功夫。
一位学者曾指出,一个善意的城市应该是愿意接纳外人、不排外,让人觉得在城市里可以很快融入,能够看到不同身影、不同生活形态的人在一起生活,实质就是一个多样化的城市、多元化的环境,让生活在当中的人都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
以人的形象塑造城市
再完美的规划,再细节的设计,最终都是要靠具体的人,去执行和体会这个城市里的善意。
最近,有两件事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其一是天津“的哥”马志刚,他拉了一位盲人乘客,却拒绝收他车费,理由是“我没那么伟大,但我挣钱比你容易”。几分钟后,一名目睹他们对话的乘客上了车,下车时,他多付了一倍的车资,理由是“我也没那么伟大,但我挣钱也比你容易。”
其二是青岛姑娘潘琦在网上发的一篇文章。她温和而又理性地质疑青岛大规模种树到底合不合理。“比起讨论市长的出身,我们更该做的是,去研究下怎样行动,而不是光喊口号,搞人身攻击。”在文章中,她这样写道。
在种树这件事上,最终的受益者应该是城市里的每一个人。耗资40亿元的“毁草种树”算不上什么善举,然而潘琦的出现,却让人们看到一个公民善意地参与到公共事务中的可能性。
城市的各项设施是要提供给市民使用的,只有市民最了解城市生活的各种需求。一年以前,广州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政府要花1.5亿元搞“光亮工程”。也是一个女生,向广州市建委申请公开光亮工程可行性报告,并在微博征集1000大拇指“撑”广州市建委。“想要的连自己都不去争取,是没有人会捧到你面前的。哪怕最终无法造成改变也没关系,最坏的结局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说。
一个善意的社会,正是由这些善意的市民所构成——或者如马志刚那样传递温暖,或者如潘琦那样温和地参与到公共事务中。而城市的管理者,更应该以最大的诚意,去接受并珍视这些来自市民的、或许微不足道的善意。
1970年,乔纳森•拉班在《柔软的城市》中几乎把城市描述为一个怪物:“城市是人类惊恐、人类妒忌、人类憎恨陌生人和人类冷漠的暴力以及低现实主义的表现。”但他也相信,城市就像村庄或小镇,天生具有可塑性。“我们以自己的形象塑造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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