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高富帅”慕容复在金庸笔下无疑是一个悲剧人物。
《天龙八部》里，出身世家的慕容复年纪轻轻，武功与乔峰双峰并峙，合称“南慕容，北乔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绝技更是让黄眉僧这样的高手闻之也不由色变。更让众姑娘们痴迷的是，这位慕容公子总是身穿淡黄轻衫，腰悬长剑，飘然而来，非常之潇洒闲雅。
不过结尾部分，一心复国、屡败屡战的慕容复疯了，他被昔日竞争者看到，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地嚷着“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小儿们一面乱叫，一面伸出手来，按照惯例向旁边神情凄然的阿碧姑娘要糖果糕点。
合理怀疑的话，你可以说这个结局是老先生对“高富帅”的一种“羡慕嫉妒恨”。事实上，假如慕容公子从北宋元祐年间穿越到现在的话，他一定会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感到功德圆满，非常欣慰。因为以今日流行之软实力论，姑苏慕容的影响力已然遍及大江南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绝技，似一道魔咒，被施于每一个人。慕容家族讲究的是，若要制人死命，必是使用那人的成名绝技。今天，众人皆得意洋洋于施害他人手法之精妙和匪夷所思，又终将无奈和并不无辜地死于他人同意精妙和匪夷所思之绝技。
是为“互害社会”。
“相互投毒”的社会
不能吃的东西里头又多了一样冰淇淋——这是绵延不绝的食品安全警告中最新的一则。一名曾在蒙牛冰淇淋代加工点实习的网友，发帖要“写给大家一个真实的食品加工企业”：“班长脚下踩着装冰淇淋的盒子”，“地面污水横流”，“废料废品，都是回收再生产的。你吃到的雪糕中，或许有曾经没包装好的，掉在地上的，机器出故障返工的”。6月20日凌晨，蒙牛公布调查结果称，“文中反映的在宿舍管理及周边环境存在的问题基本属实。”
这名网友，以及很多看到这则新闻的人们，大概不会吃冰淇淋了——至少近期不会吃蒙牛冰淇淋了。不过，冰淇淋可以不买，一日三餐不能不吃。有人归纳，很多人的一天，大致是这样的：
早上，买两根地沟油油条，切个苏丹红咸鸭蛋，冲一杯三聚氰胺奶，然后开着锦湖轮胎的车去上班。中午，来一盘瘦肉精猪肉炒农药韭菜，再来份人造鸡蛋卤注胶牛肉，加一碗石蜡翻新陈米饭，再泡一壶香精茶叶。下班后，买一条避孕药鱼，买点尿素豆芽、甲醛大白菜、石膏豆腐，回到家，吃个增白剂加柠檬黄馒头，盖上黑心棉的被子，美美地进入梦乡。
复旦大学研究生吴恒，因为创办食品安全网站“掷出窗外”走红。他的食品安全报告称国人“易粪相食”：每个人吃的都可能是垃圾，没人能独善其身。
相互伤害不只是在食品安全领域，也不只是个人之间。很容易发现，不同群体间的对立割裂情绪正变得越来越严重，陷入相互伤害的怪圈之中。
今年3月，一名患者在哈尔滨一所医院，疯狂地用刀子扎向医生，造成一死三伤。几个小时之后，6000多腾讯网友在表达对这一新闻的心情时，4000多人选择了高兴——这被看做是对全国医生的第二次伤害。
而在去年11月，当媒体传出地沟油已经流入一些政府机关食堂时，网友跟帖中，幸灾乐祸的声音也同样占了上风。
各个政府职能部门之间，也是各尽其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将公共利益部门化和私人化，你到我这来办事，我制约你给脸色看，反之亦然。本来可以按正规渠道办好的，却要到处去求人去打点，拿潜规则互相伤害。
食品安全也罢，彼此内耗也好，甚至群体对立，这都是哪个社会也难以完全避免的。当我们说中国进入一个“互害社会”时，更在于它呈现出这样一种特征：面对伤害和被伤害，被伤害者的愿望不是改变这种彼此伤害的境况，而是努力成为施害者。比如，几千年来，面对帝王专制，人们想的更多的，不是实现众生平等，而是成为帝王;面对特权，人们想的不是消灭特权，而是努力成为特权拥有者。
殊不知，施害者和被害者往往会戏剧性地发生转化。原辽宁本溪市南芬区副区长兼公安局局长谢志冈，在接受调查讯问期间猝死，被怀疑遭到了异常严重的刑讯逼供。当警察用电警棍殴打犯罪嫌疑人的时候，是否会想到，有一天坐在老虎凳上瑟瑟发抖、胆战心惊的将是自己呢?同样极具反讽色彩的案例还有，退休的信访办主任在上访路上历经劫难，负责强拆工作的城管队长自家的房屋在寒彻的凌晨被推土机夷平，检察院的法医“被精神病”，法官遇上了枉法的判决而被投入监狱。
于是，“互害社会”成为一种恶性循环。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互相撕咬，互相攻击，互相诬陷，互相伤害。你觉得你占了便宜，我觉得我占了便宜，但其实每个人都丧失了最起码的安全感，最后大家同归于尽。很多人惊呼：除了移民，我们已经无计可施。nextpage$
内外两道防线的失守
有人将“互害社会”归结为人性的自私。这恐怕难以服众，因为你很难让人们承认，那些食品安全状况比我们好很多的国家，他们的人民比我们高尚很多。
事实上，恰恰是西方的谚语说，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一个魔鬼。关键是如何把魔鬼关在笼子里，尤其是谁来盯着那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要考察一个“互害社会”里魔鬼是怎样跑出牢笼的，或许首先可以回到内心。
西方社会精神系统主要建筑于宗教，不管基督教、东正教，始终有一个“上帝”让人敬畏，不敢逾越底线。可以有假冒伪劣，但不致以三聚氰胺毒害婴儿;可以有兄弟反目，但不致以构陷亲人向组织交心为荣。
中国在几千年发展中，始终没有形成强烈的宗教信仰。1949年之后，中国精神系统建筑在政治信仰上，其特点是较宗教信仰更难维系，且容易因各种思潮影响而改变。这一系统首先是受到了文革的冲击，阶级斗争政治理念、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其乐无穷”的斗争哲学，使得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夫妻告讦、同事揭发这些有违中国传统人伦道德的事，被认定为向组织交心的“高尚”之举。民众身上的恶被大规模唤醒并激发，底线丧失，人们互相攻击，彼此诬陷，希图自保。从那时起，遗毒以不同的形式侵蚀着这个民族的肌体，缺德似乎成为很多人心安理得的选择。
不过，当一个社会不光食品有毒，空气、自来水、药品、学术思想、商业道德、公共权力都被污染时，已经很难再仅以道德论处。互害社会的基点不仅是人性之恶，更指制度之恶。一个坏的制度，让好人变坏，一个好的制度，让坏人不敢作恶。互害的背后，是制度与文化的流毒对人性的腐蚀和焚烧。在内心失守、底线丧失之后，接踵而来的制度失范、权力失控，才真正让社会开始溃败。正如有人总结：当法律开始裸奔，你还指望道德穿上裤子?“互害社会”的核心，在于制度失范、权力失控。这使得做坏人成本太低，做好人反而成本太高。
复旦大学的唐贤兴教授发现，毒胶囊从生产到流通并最终流入正规的大型制药厂，涉及工商、质检、卫生、税收、药监等多个监管部门。但这些部门有利可图就争权夺利，无利可图就相互推诿。作为市场的监管者和守夜人，政府严重失职。譬如三聚氰胺事件，厂家破产自然理所当然，但给厂家发放合格证书乃至免检证书的监管部门却安然无恙。
权力失控导致的公共政策失败引发了一系列问题。以食品安全为例，这一如此重大的问题之所以无法根治，起码跟如下公共政策的失败有直接关系。其一是经济政策，如经济垄断造成私营经济处于弱势地位，暴利行业无不被国家垄断，个体和小型企业没有价格谈判权，往往以偷工减料甚至掺杂造假来降低成本;其二是社会保障政策，在贫富差距日益扩大，社会保障体系不完善的情况下，底层民众只能以疯狂逐利的方式谋生或获取生活安全感，贫富对立也导致人与人之间互相敌视，食品非法生产缺少良心谴责;其三是公共权力配置和运行政策，权力运行的低效、腐败和渎职造成了监管失灵和司法缺位，更可怕的是面对这些缺陷，内部制约和外部制约均归于无效。
没有信仰，无有敬畏，加之跛脚的法律和制度，人们都疯狂短视逐利，“互害社会”成为对不断重复发生事实的真实描述。社会学家孙立平断言：对中国最大的威胁可能不是社会动荡，而是社会溃败。
走出互害社会
生存于互害社会的人最大的特征，在于丧失了最起码的安全感。每个人都感觉四面树敌，无端的恐惧弥漫于鼻尖与神经。甚至，手握重权的官员尤其惶恐。他们深知，自己不仅是权力的主人，还可能沦为权力的敌人。一旦权力反噬其身，荼毒将更加可怖。以中国足协前副主席谢亚龙为代表的权力者的惨痛经历，可为镜鉴。
仍以食品安全为例，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免于被害的消极措施只有逃离，而有权阶层则仰赖于特供。显而易见，这两种方式都是被动消极的，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而避害的积极措施则要多得多，如惩罚违规企业主，揪出腐败官员，呼吁新闻监督，要求监管部门承担责任，逼着政府进行制度改革等等。
台湾也有食品安全问题，但因为台湾的政治分权模式已经较为完善，司法独立和舆论监督又给了人们信心，即使出现塑化剂这么严重的事件，也极少有人会说台湾成了互害社会，更极少会把责任归到政治失败上。这也启发我们，走出政治失败的最终目标是建立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四大自由市场，不但要打破经济管制和垄断，也要打破政治权力垄断和文化思想垄断，其内含的必然要求就是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和自由人权，就是要实现公民的各项政治权利和经济社会权利。
在一个互害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一人对于另一人而言，不是人，而是狼，故在个人之间，时刻处于战争状态。走出互害社会，走向公民社会，这正是未来百年中国人的第一要务。我们所要迈出的第一步，就是立人，以人为人，而不再视对方为狼，不再视嫌犯为鱼肉——说到底，要让所有人都拥有免于恐惧的自由，首先要保证谢亚龙们拥有免于刑讯逼供的自由。
也许不少富商和很多官员有一样的想法，倒霉者一定不是我。可是面对这个互害社会，如此乐观的概率从何而来?只有当权力不再肆无忌惮，当正义不是一个人可以定义，当生命得到充分尊重的时候，中国人才会有希望从“我就是一切”的自私互害的社会中走出来。从体制上进行变革，让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中懂得尊重生命，尊重他人，从上到下的行为必须受到法律和道德的制约，这才是和谐社会的核心本质。
中国已经到了更弦改辙的时候了，到了改变这种“互害”状态的时候了。每一个生活于其中的中国人，都希望能早日走出这种“互害”的不正常状态，早日步入正常社会——平等、自由、人权的社会——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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