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要会创意,二要可复制
《瞭望中国》:文化是一个很宽泛的词,可以有很多定义的方法。我们应该怎么定义文化产业?什么样的东西可以被归纳到文化产业中去呢?
陈少峰:我们平时讲的文化都是大文化的概念,有的是指民俗,有的是指历史传统。这是一个很大的范围。但我们讲的文化产业是小文化,而且这个小文化不是把原来文化照搬过来,它只是把文化中的某些要素进行一种再创造。举个例子,我们把白居易《长恨歌》里的故事拍成电影就是“人鬼情未了”。文化产业里的文化比较偏向于艺术表现,带有一定的文化内涵。文化元素加上艺术表现,跟传统文化有一点点关系,但主要是创意为主。所以我认为应该用文化创意产业来形容文化产业会更贴切。换句话说,可以把它叫做跟文化艺术有关的创意活动的产业。
《瞭望中国》:一个好的文化创意产业是否有什么标准?
陈少峰:主要有两个要素:一个是要会创意,一个是可以复制。要被别人复制首先是产品要好,就跟做别的产业一样,需要去了解市场的需求。这又跟做文化很不相同。我们平时讲的文化更强调精英的创造,但文化创意产业更强调大众的需求和普通老百姓的需求。所以它的经营规律可能跟其他行业是很像的,只不过它更偏重于无形资产,偏重于创造力。文化产品必须不断更新,不断创造,因为很少有重复的消费。
低俗是娱乐的必要条件
《瞭望中国》:文化产业是不是跟消费主义、低俗化联系在一起呢?
陈少峰:对的。其实我们讲的文化有两类文化,一类是历史传承的文化,一类是我们主动创造的文化。历史传承的文化我们拿它没办法,因为我们是被塑造的。而我们主动创造的文化核心有两种,一种叫提升型,就是通过文化活动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一种叫满足型,就像我现在累了,我就是想听你讲个笑话,或是让你唱一首歌让我很舒服,只追求当下的满足。所以它是消费的——不需要提升受众的精神境界。它确实带有些消费文化。另外,大众文化中确实带有在精英看来一些低俗的东西,但是对大众来讲它不见得是低俗的。
低俗这个概念实际上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大家确实认为它是低俗的,另一种是精英认为它是低俗的。我们现在做的文化产业很可能是很多精英认为它低俗的,但大多数老百姓不认为它是低俗的。精英本来就是做提升型文化的,所以看不上很多大众的文化。
唱流行歌曲时为什么又要扭屁股又要衣服穿得少?这肯定是有低俗的元素。低俗的很多东西是娱乐的必要条件,没有一点点低俗就不可能有娱乐,没有娱乐就不可能有大众的消费。我们过去常说“叫好不叫座”,只有精英文化才会叫好不叫座,只要是大众文化一定是叫好又叫座的。
但是做文化产业也不能太低俗,不是说越低俗越好。色情暴力不是好的文化产品,娱乐也应当有一定的底线。但这个底线并不是由精英的角度来衡量,也不是由提升型的角度来衡量,是属于娱乐型、消费型、满足型、放松型。我把文化产业叫作“快乐主义”。我们很多人从文化中获得的快乐,大多是文化产业或者是大众文化带来的。
《瞭望中国》:现在中国的文化制度是否对文化创意产业的创作空间有一些限制?现在我们的制度主要是一种精英主义?
陈少峰:对,这是中国历来的精英主义。中国统治阶级、知识分子的文化跟民间的娱乐,一个叫“显”,一个叫“隐”。显示出来的都是提升型的、高雅的文化,隐在底下的都是大众文化。在中国,这二者分流得太明显,精英会去谴责大众文化。而在美国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美国娱乐是必要的,精英也是必要的。精英干精英的,娱乐干娱乐的,各自都有需求。不可能用提升型去满足老百姓,如果人家看不懂、听不懂,文化生活就被剥夺了。
我们应该意识到文化产业本身有很多的创造,但它本身是不做提升型的。它没有办法满足提升的功能。文化的提升还是需要学术,需要文化事业,不可能靠市场。市场能激发创造力,但不能以娱乐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它最多能感动你,唤起你的爱心,但不能教育你让你的素质提得很高。所以我们要讲“两轮驱动”,一个是事业,一个是产业,必须这样才能发展。我们过去偏向事业,我们的政府官员和精英都是把人看成教育的对象,这是有问题的,太精英主义。 我建议是,你愿意接受提升就提供提升,要是愿意满足就提供满足,这应当是平等的关系。
我们讲文化多样性,不是要强迫别人接受,而是说有多样的文化供大家选择,不能有文化的独裁。你可以推广价值观,但不能只有价值观,没有别的文化。文化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多样性,不同的感受、体验、交流,只有一个东西是不行的。
不能用意识形态来控制市场
《瞭望中国》:中国现在推行文化大发展战略,发展国家软实力,背后都是有更多政治因素的考量。这些政治因素会不会跟文化作为产业的发展产生冲突?
陈少峰:这两者之间有一致性,也有一小部分冲突。软实力按照我们现在的理解,就是一种说服力和吸引力。并不是说做了一个很好的东西就会有软实力,一定是东西被传播被接受,才会有软实力可言。你要去说服别人、影响别人、吸引别人。如果一个东西仅仅摆在那儿,即便再好,不跟受众发生关系都是没意义的。
全世界的人都在做文化,都在做学术,看谁有影响力。你会发现,市场就一个,平台就一个,声音就一个,谁来主导,谁来演讲,这是有竞争的。但是占领市场之后,有没有声音,声音好不好听,这就变成一个系统,这个系统有学术,有传媒,但是最主要的是有内容。内容就分为精英类的文化和大众类的文化。现在大众类的文化越来越有影响力,因为它影响未成年人,跟我们的生活方式更密切,更能渗透到生活中。
日本前首相麻生太郎曾经提出“动漫外交”,日本外务省选出的三个形象大使都是动漫少女。这要是在中国早就被骂死了。这就是认识不一样,日本人认为,这三个小女孩形象很好,到国际上人家很喜欢;而我们呢,就是板着一个面孔,讲孔子。人家推的是日本今天好可爱,我要去日本旅游;我们推的是孔子好可爱。但问题是你能回到过去的生活吗?所以好多人说中国是在推广古代的明星,而人家是在推广现在的明星,这怎么可能有软实力?电影《阿凡达》的观影人次是30亿,看孔子书的人,别说30亿,1万人都没有,怎么可能产生对应的影响呢?所以文化产业对国家软实力的影响,我认为占到70%。
《瞭望中国》:中国最近推动的文化体制改革,是否也在推进文化产业的改革?
陈少峰:文化体制的改革是要形成文化事业跟文化产业分流发展的格局,该做事业的做事业,该做产业的做产业,要把事业的性质和产业的性质分开。文化产业免不了有点低俗,但市场并不会完全遵照政府的意愿,因为政府的意愿或者意识形态主导的方向是提升的。做产业、做市场有一套规律,不可能用意识形态的一套来控制市场。还是要以老百姓作为消费者鼓励竞争,看谁能影响消费者,吸引消费者,甚至创造消费者。满足老百姓多样性的文化需求才是我们发展文化产业的意义。
很多人并不懂怎么做文化产业
《瞭望中国》:地方政府在发展文化产业中的定位应该是怎样的?文化产业发展存在哪些问题?
陈少峰:现在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很多人并不懂怎么做文化产业。过去我们没有文化产业,只是一些民营企业悄悄在做。过去我们没有把文化产业提到工作日程上来,所以大多数行政序列的人可能都不懂,包括一些文化部门、宣传部门的领导,也都不懂文化产业。好多地方都是道听途说,盲目跟风。中央领导比较关注动漫,一些地方就搞动漫园,根本没有考虑可行不可行。再加上做地产的企业也涌进来,最后做的还是地产。所以第一大问题是不懂。第二个问题是,很多地方并不具备发展文化产业的条件。有些制造业发达的地方,人们脑子里全是有形的东西,搞文化产业完全没有概念。他们根本不知道一部电影是怎么做出来的,但他们很清楚物质产品是怎么生产出来的。所以很多就是盲目地做。很多人都误以为西部有文化资源就搞文化产业,其实人是最主要的资源,不是所谓的悠久历史。历史资源是大文化意义上的资源,不是我们做文化创造活动的资源。
《瞭望中国》:现阶段政府有没有能力去引导企业摆脱产业同质化、投资短期化的误区?还是政府应该放手让企业自己去发展?
陈少峰:我个人认为,在体制改革还没完成,文化产业和文化事业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完全理顺的情况下,政府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政府通过各项扶植措施来引导企业,我认为是很必要的。引导就是胡萝卜加大棒,政府必须有一揽子捆绑计划,可以有很多措施,比如公开采购,到国际上采购电影发行,先预付多少钱,或者让银行提供贷款,要是能做好的话可以给补贴给奖励。现在最要紧的是政府要懂,你想做什么文化产业。现在动漫的补贴很多,但是没效果,多有什么用啊?
《瞭望中国》:在文化产业上,民营企业与国有企业的地位是不是相比其他行业更平等?
陈少峰:当然还是不平等的。现在的政策扶植上还是偏向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得到的很少。对文化产业来说,内容是更重要的。我最近一直在呼吁,如果国家在传媒上投入一块钱,在内容上至少投入两块钱,一比二,这才是比较合理的。因为内容更重要,文化还是以内容为主,而传媒只是一个工具。
但现在传媒具有一定的垄断性,内容也受到平台的限制。换句话说,你有好的内容,但是收入主要被媒体和平台弄走了后,做内容的人也没积极性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传媒也要开放,竞争越激烈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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