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5年前的汶川地震一样,雅安地震也成了公民力量的阅兵礼。地震不到半个小时,壹基金救援联盟的救援队就已出动,随即在灾区设立了前线指挥部。震后48小时,进入灾区现场救援的壹基金救援队,已经多达6支总共近百人。还有十多支救援队正从全国各地飞奔而来。这响应速度一点不比正规军差。
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壹基金救援队装备的精良,连正规军都相形见绌:清一色的四驱越野车,携专业搜救装备、应急药品,并自带发电机。也就难怪,壹基金救援队在灾区一登场,网上便一片惊呼。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香港的民安队——被称作亚洲最优秀的志愿辅助部队。但跟香港民安队不同的是,壹基金救援队的民间主体性更高:香港民安队毕竟还归港府民安处统辖,还要耗费公帑,壹基金救援队则一切自己埋单。
壹基金救援队的队员多是户外精英,在登山、越野驾驶、潜水、飞行、攀岩、无线电通讯诸领域有非凡身手,五年前汶川大地震中已有卓越表现。汶川之后,他们征战四方,积累了更丰富的救灾经验,队伍也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截止2010年8月,已有174支民间救援队加盟,分布全国24个省市。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几乎覆盖全国的民间救援网络。几乎任何一个省市发生严重灾情,壹基金救援队都可以用最快时间就近赶到。
这正是雅安民间救援与汶川民间救援的一个重大分别。汶川地震之时,民间可以说是毫无准备,只能仓促应对。所以,虽然涌入汶川灾区的民间救援力量从规模上看不小,但从经验上、专业技能上看,却大多乏善可陈,都是粗放型救灾。雅安救援不同,民间救援的专业性显然强太多。
专业性的背后是理性。跟汶川救援的强烈悲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次雅安救援,民间的表现更从容,更冷静。这固然是因为,雅安地震跟汶川地震不是一个量级,远没有汶川地震那样惨烈。但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经历了汶川地震等大悲剧的磨练,中国的民间社会已经成熟太多。从原来一颗红心两只手,从原来的人海战术血肉长城,发展到从精神到物质都几乎武装到牙齿,都高度现代化,说明中国的民间社会正在质变之中,正在展开历史性的转型与升级。
这种转型与升级见于方方面面,而不单是民间救援。譬如募捐。汶川地震时王石曾建议万科员工小额捐助,而遭到舆论的疯狂绞杀。五年过后的今天,这桩公案却已悄然平反,王石当年的建议被公认为属于先见之明。相应的,救灾募捐平和理性得多,再没有了原来的道德审判,没有了原来的激烈攀比,尤其没有了原来大义凛然不容置辩的高调逼捐。公义与自由可以兼容也必须兼容,公义如果侵犯自由则必然不公不义,这一常识终于开始被社会接受。
再譬如媒体。相比于五年前,今天的媒体克制和审慎得多。阪神大地震以后日本媒体如何从不专业走向专业,被作为标本推荐给中国同行,提醒中国同行少走弯路。但更直接的教训,则出自当年报道汶川地震的老记者的笔下,他们不厌其烦地告诫同行怎样把镜头抬高一寸,避免侵入式采访;怎样最大努力追踪真相的同时,避免消费灾难。灾难报道必须坚守伦理底线成了媒体的共识。
而最值得称道的动向,则是公民社会在救灾信息沟通和协调方面的巨大作用。
区别现代救灾跟传统救灾,一个最重要的指标就是信息沟通和协调平台是否发达。因为现代救灾,主要问题并不在于资金和物质,这方面的保障早已经足够。主要问题在于救灾资金和物质的分配,怎样更及时、更有针对性,怎样更精确、更均衡。而这,只能依靠需求来引导。需求的引导则依赖高度发达的信息搜集、核实、发布和对接流程,依赖这方面的组织和协调。这才是现代救灾具有战略意义的环节。即现代救灾首先是信息战,其战力的高与低,决定着整个救灾的成与败。所以一定程度可以讲,信息沟通和协调比一线救援还重要得多。
如果说一线救援只能政府主导,民间跟政府根本不对等;那么在信息沟通和协调层面,雅安救援事实上已经是民间主导了。在壹基金救援队朝着火线飞奔的同时,在大后方主要是在成都,民间信息平台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竞相涌现。大致可以分做三类。一类是媒体平台,如21世纪经济网推出的雅安救援信息平台,吸引了包括新浪微博、百度、每日经济新闻、瞭望周刊、华夏公益、中华慈善捐助信息中心在内的诸多互联网企业、媒体及公益组织加入。其二是谷歌代表的互联网企业,利用自身平台及其技术优势搭建的寻人平台。这方面最让人感动的是,它们平常都是竞争对手,掐得你死我活,但到了雅安地震这样的大难之时,却都能捐弃前嫌,握手合作,实现资源共享。
最后一类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信息平台,是本土信息平台。有两个最努力。一个是“成都公益圈”,吸引了壹基金、友成、扶贫基金会等多家知名NGO(非政府组织)入驻。几乎每天都会召集一次信息协调会,然后发布晚间信息汇总,救援进展、灾民需求尤其是村组需求,乃至灾区天候,皆在其中,对民间救援起着重要的导向作用。另一个是“缘来客栈420协调小组”,负责每天搜集、核实和发布灾民需求,然后提交给肉唐僧的募捐平台“肉铺”,再由“肉铺”组织物质资源,交由李承鹏团队和其他草根救援组织在一线实施救援,形成一个立体作战的民间救援联合体,整个运作透明而高效。尤其考虑到它们主要不是追逐新闻热点,而以发现信息盲区为最大追求,以雪中送炭为最大追求,就更难能可贵。
总之,在信息沟通和协调层面,民间力量无疑占据了制高点,相比包括汶川救援在内的历次救灾,堪称雅安救援最大的突破和最大的成就。民间救援的理性与专业,在信息沟通和协调层面表现得最充分。这实际上也是社会进步推动民间社会成熟、推动公民社会成长的一个显著标志。
其实,公民社会成长的这种强劲势头,并不是遇到大灾才有,它显然其来有自,即植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不过因为体制的形格势禁,缺乏施展空间罢了。只是当大灾来临,基于最基本的人道和迫于舆论压力,体制才不得不相对松动一点,给了民间力量进入的机会。但即便如此,体制松动的空间也极其有限。至少,迄今各级各地政府制定的应急预案,就都没有考虑民间力量在内,没有给民间力量的进入留出相应通道,没有安排相关的规则和秩序。这也是为什么当民间力量动员起来之后,仅仅两天之内,雅安灾区即宣告超出负荷,以至于中央政府要高调宣布灾区对社会组织关门的根本原因。
社会犹如身体,体制犹如衣服。应该随着身体的成长而调整衣服,而不是把身体的成长完全限制在衣服规定的空间内;即体制如何让自己跟公民社会共处,如何跟不断发育的公民社会相适应,将是体制有没有生命力的决定性因素。体制和公民社会发育的紧张关系必须改变,这一点不能等到大灾来临才开始,平时就应该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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