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地方政府如临大敌，全力封堵，5月4日一早，仍有数千昆明市民如期而至，以反PX为主题的集体散步就此揭幕。昆明街头美女帅哥云集，标语横幅纷呈：“安宁炼油，别把我们的家园变成炼狱”、“还我美丽昆明，我们要生存”、“爱昆明，爱春城，PX滚出昆明”。警察用人体筑成人墙，便衣密布，到处玄机暗藏，但都不能让散步热情稍稍降温。
无独有偶，同一时段，成都也几乎爆发大规模市民散步。只是成都当局警惕性更高，稳控力度更大：当天春熙路街头，仿佛是练兵场，到处布满整列整列的警察和警车，警告意味十足。传说中的市民散步，简直成了警察散步，市民反而成了围观者。传说中的成都市民散步，主要因李春城时代的彭州石化项目而起。在上风上水的成都北郊上马大型石化项目，包括一座年产量为80万吨的乙烯厂和一座年产量为1000万吨的炼油厂，这对成都市民来说无异噩梦。他们记忆犹新的是2004年的沱江特大污染事故，导致大量死鱼、中下游百万人饮水中断，水生态功能遭受破坏。而北郊石化项目对成都的威胁显然更直接，成都市民反应也就更激烈。远在2008年，已经酝酿过一次大规模抗议，抗议组织者谭作人被地方当局构陷入狱，而使抗议胎死腹中。李春城的折戟让成都市民看到了希望，而有今年5月4日春熙路街头集体散步的提议。虽然最终因地方当局严密防范而没能像昆明那样形成大规模聚集，但仍有200人突破警方封锁举行了和平抗议。
而无论昆明的反PX游行，还是成都的反石化集会，都不是孤立的事件，都不过是一连串事件中的最新事件而已。这一连串事件如果说始于2007年厦门反PX游行，举其大端，那么至少包括大连反PX游行，包括什邡事件、启东事件。环境问题成了当下社会矛盾和冲突的一个主要的引爆点，重型石化项目则是环境问题中最大的引爆点，早已是不容回避的事实。
中国工业的重型化，是最近十多年来的一个显著趋势。因为经济发展本身的推动，也因为GDP崇拜的推动、各地主官好大喜功的推动，重型石化项目在中国内地确实过多过滥，缺乏起码的规制尤其环境评估的起码规制。引起民意的强烈反弹，都在意料之中，合情合理。但话又说回来，重型石化项目过多过滥，不意味着可以走向另一个极端，即根本不要重型石化项目。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大的市场，对重型石化项目的内在需求是完全正常的，是不可能绕得过去的一个坎。
这就导致一个矛盾的现象。即一方面客观上还需要重型石化项目，但另一方面，过去重型石化项目的过多过滥已经让整个石化产业在民众心目中彻底妖魔化了，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民众愿意容忍重型石化项目在自己身边落脚。重型石化项目成了过街老鼠，走到哪都是一片喊打声。无论政府怎么坚持、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这通常被称作所谓“邻避效应”。即谁都不愿意把具有一定公共性，但潜在环境风险确实较大的项目设在自家的后院，都想把它们赶到别的地儿。越是强势的地区，那样的项目就越没有可能立足，最后往往都被赶到弱势地区，祸害本身并没有消除，只是去祸害更为弱势的一群人罢了。这方面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例子，就是2007年厦门的反PX事件——该项目并没有取消，只是迁到了更偏远的漳州古雷。在政府来说，重型石化项目上马不是，不上马也不是;对民众来说，对重型石化项目抵制也不是，不抵制也不是。中国的重型石化产业现在就陷入了无论官方民间皆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这种让官方民间皆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说到底，是公信力的缺失造成的。
PX项目该不该上马?直到今天，依旧是个争讼不已的话题，没有人能给出最权威的判断。一方说，PX其实毒性很小，没啥事。所谓环境风险都是夸大其辞;而另一方则以言之凿凿的数据和逻辑来全面反驳对方。PX项目是如此，其他重型石化项目引起的争议莫不如此。$nextpage$
但问题的要害，并不在于毒性大小。PX项目及其他重型石化项目的确未必那么恐怖，因为在很多发达国家，这些项目甚至就设在人口密集区，离居民楼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就此角度而言，说PX项目和其他重型石化项目被过度妖魔化，的确没有说错。但PX项目及其他重型石化项目也的确没有官方说的那么安全，因为在这个老百姓的餐桌都谈不上安全的国度，连千百年来几乎从没有过毒副记录的大米、牛奶、土壤、水以及空气都可以全面溃败，变成置人死地的毒副产品的国度，要想管理好复杂繁剧不知多少倍的PX项目和其他重型石化项目，无疑是天方夜谭。
发达国家可以管理好PX项目和其他重型石化项目，这主要因为发达国家的政府有程序至上的政治文化，以及这一整套政治文化之下对政府的严密制约和由严密制约而历史形成的责任政府。所以，在发达国家，政府的社会责任，以及精细管理的专业能力，一样不缺，注定了他们足以驾驭PX项目和其他重型石化项目等高危项目。所有这些并非逻辑推断，都属于经验和事实范畴，无从辩驳。它们最终汇集为一个心理上的成果，那就是公信力。公信力就是这样炼成的。
正是因为公信力的作用，不需要媒体闭嘴，不需要动用警力强制维稳，都可以把PX项目和其他重型石化项目等高危项目，安放于密集市区，安放在老百姓的身边，而很少有人会感到恐惧，即PX项目和其他重型石化项目等高危项目的社会心理成本很低，不至于动辄引发社会动荡。
对比一下不难发现，为什么PX项目和其他重型石化项目在中国的民众接受度那么低。主要不是因为它们毒副作用真的多大多高危，主要还是因为社会心理层面的高危。即民众心理极其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引发草木皆兵的局面，就可能导致一次严重的社会危机。
社会心理高危，这是解释当下中国所有社会问题、所有社会矛盾和冲突的关键角度。导火线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屁大一点事甚至根本不是事儿的事，都可以成为导火索，都可以引爆社会动荡。这就是媒体所称的社会燃点太低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PX项目和其他重型石化项目不可能不沦为过街老鼠。
进一步追问，是什么导致了社会心理高危?答案显然是政府公信力的问题。从一个角度讲，当下中国的各级政府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政府，因为它是世界上最有钱的政府，也是最武装到牙齿的政府，它拥有武警、城管、便衣、黑监狱等所有压制手段，它甚至可以让所有程序包括所有法律为它弯曲，用它自己的话说，叫做一切操之于我。在物质的层面，即在硬实力的层面，它的确无敌于天下。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它也是世界上最脆弱最不安全的政府，所以才会在建政已经有六十多年的今天，依然需要强调稳定压倒一切，依然要把维稳当作它最重要的中心工作而投入几乎全部的力量。
这种脆弱性、这种不安全，主要就因为公信力的缺乏。在蒙昧时代，政府可以玩弄程序玩弄法律，程序和法律的确可以只属于统治者的意志，因为那时候老百姓是盲从的，政府说什么就信什么，所以政府根本不需要考虑所谓公信力问题。但随着信息化时代尤其微博时代的到来，尤其随着公民社会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普世价值已经在中国最大限度普及了，蒙昧时代因而一去不复返了。揭穿谎言的成本极低，太多可以对比的公开的事实和数据，太多信息发布的管道。普通人随手一个帖子，都可能让公权力精心编制的一个骗局破产，谎言和骗局因此很难生存，谁再动辄指鹿为马，最终的结果就是把它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也就因此，责任和信用，就成了政府生存的第一要素。如何打造一个责任政府和信用政府，就成了政府的首要任务。责任政府和信用政府，才是真正有力量的政府。有着这种力量即具备软实力的政府，不需要强大的硬实力即物质力量，也能够稳定运行，也能够有效治理社会。没有社会责任和公信力的政府则只会相反，它在软实力方面的极度贫乏，注定了它唯有求助于硬实力一途。软实力愈贫乏就愈迷信硬实力。而愈迷信硬实力，则愈削弱软实力。一旦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就会最终导致路径依赖，导致锁定状态而难于退出。
这种风险已经导致了一个显著的结果，那就是政府已经说什么都没人信了，在舆论层面，政府已经成了最大的弱势群体，成了民众倾泻所有怨愤的总目标。政府说错了固然会马上引爆公共事件，于政府的公信力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才是当下中国所有政治社会风险中最高的政治社会风险。这种风险已经导致了一个显著的结果，那就是政府已经说什么都没人信了，在舆论层面，政府已经成了最大的弱势群体，成了民众倾泻所有怨愤的总目标。政府说错了固然会马上引爆公共事件，于政府的公信力无疑是雪上加霜。但即便政府说对了也没用，甚至常常不仅没用而且起反作用，本来有道理可以相信的，因为出自政府之口反倒让人难以置信了。软实力归根结底就是公信力，当下中国的各级政府，其软实力显然已经无从说起，这也正是当下中国的各级政府，需要那么强大的硬实力，需要那么多的钱那么强大的武装，需要垄断那么多的社会资源的终极原因。
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是错。不作为是错，有作为也是错。PX项目和其他重型石化项目在中国之进退两难，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事例罢了。不解决公信力问题，不首先致力于建设责任政府和信用政府，一切就都是徒劳，都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都可能成为引爆社会动荡的导火索。唯有责任政府和信用政府，才可能缓解社会心理的高危，才可能逐次降低社会问题的燃点。这固然是积重难返，但既然已逼近社会的承受极限，则愈是积重难返，就愈是刻不容缓。已经没有什么退路、没有什么空档期和缓冲期可言了，必须立即下决心，立即拿出大动作来。所有的欲盖弥彰，所有的自欺欺人，所有的犹疑徘徊，最终都只会加剧危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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