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官场上,有许多或潜或显的规则。这些规则约束和影响官员的行为,许多时候比制度、法则和声名的力量还要大。而规则使用的领域,则极为宽广:上至重要岗位的人事任免,下至会议用餐的座位安排,都有许多人耐心地、用心地,穷究其理,发挥其用。人们像琢磨一门科学一样琢磨它,以致看起来几乎真的成了一门“学问”。
官场称呼学,可以说是这种官场学问中,颇有分量的一个“学科分支”。
官场称呼有“学问”
官场称呼,有哪些学问?
首先,人的关系要服从职位等级的关系。
比如在其他社会交往中,我们和亚洲东方的韩国、日本等国家差别不大,都比较讲究年序和辈分的关系,前辈或年龄较大者,直呼后辈或年龄较小者的名字,非常普遍,有时这还代表一种特别的亲近和关照。
但是在官场,职位低的人,即使年龄大,也极少称呼职位更高的领导的名字,除非他们之间有特别的私人关系。而且,一旦在公开场合直呼领导之名,则意味着向他人刻意宣扬自己和领导的这层特殊关系,这要么是领导默许下的对某种“关照”的微妙提示,要么则被视为一种不敬的挑衅。
一旦迈上领导岗位,对其人格的尊敬,首先体现在对其职位的尊敬上,不仅称呼中要强调职位,而且当职位发生变化,也必须立刻做出彼此称呼上的改变——这远比实际的工作内容的调整来得紧要。比如,一位处长被宣布提拔为局长,消息公布当时,上上下下工作人员的称呼就必须变过来,不称“局长”而沿用旧职称呼的,哪怕只是口误,也可能会惹得领导很不高兴。这是因为,在官场称呼学的规则里,对于一个人的称呼,往往不是由两人关系决定,而是需要经权力体系来认定和调整。如果某天这位局长的下属被破格提拔,职位变得高于他,他们之间的称呼也将在一夜之间发生改变。
其次,如何称呼取决于不同权力比较时的位置。
较低级别的基层官员见到上级,一般要遵循“逢长必叫,叫大不叫小”的规则。即使是乡镇的区长、科长,如果称呼是不带“长”字,而称呼俗称比如老张、老王,或者某某同志,也是不恰当的。
所谓“叫大不叫小”,就是说,叫一位副厅长为“某厅”,对方一定会欣然接受;但如果搞错厅长的职位,叫成低于其级别的称谓,则会立刻被身边的其他官员严厉纠正,甚至惹得领导暗暗不悦。再如一些没有实权的职位,比如巡视员等,称呼起来就不如使用同级别的实权职位,更能惹人欢心。但是,如果当着与巡视员平级或高级的实权领导又不宜如此“错叫”,那会被视作故意混淆二者之间的区别,搞错了尊敬的重点。
总之,官场称呼讲究的就是一个区别待遇,把人分三六九等,而区分的标准,就是权力等级。
称呼背后的权力欲望
不难看出,所谓官场称呼学,其核心就是在权力场域内,对各种权力给予衡量,采取不同的态度。这种衡量和态度,并不着眼于权力工作的内容和目标,而只针对权力者心理感受,目的则是取悦权高者、压抑平级以及下级。
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权力结构内,形成高低等级差,刺激一种“欲望”的流动。
其实,在现代民主语义体系下,即使是“官场”这个概念,也是一种对公共权力的庸俗异化。公共权力存在的唯一目的,是服务于公共利益增进,其大小和级别划分的唯一依据,是公共服务内容的需要。它应该像模块一样,可以随时调整,附着其上的工作者除了服务内容,也没有个人尊严上的差别。上下级之间的服从关系,是在法律框架体系内的,是对工作内容的顺应而已。
正是基于这种现代政治文明追求,新中国成立以来,对于干部的称呼做出了史无前例的改变,以平等的“同志”关系,完成了对旧时代的以官僚等级为特点的权力人际关系的彻底革命。
在古代,位高权重的官员,不仅称官衔,还要加个“公”字,以显得特别威严,比如尚书公、御史公、参议公。而在民国小说、电视剧中不难看到,委座、军座、师座、局座,这样的称谓比比皆是。所谓“座”,是唐代科举制度以来,求仕途者对掌握自己进阶前程的主试官、主考官的一种尊称。蒋介石喜欢人家称他“委座”,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种对别人政治生命颇有生杀予夺感的称谓,于是大行其道。
新中国建国之前,对中共中央许多职位较高的领导,老百姓也是可以直呼其名的,而党内以“名字+同志”为模式的简单称谓规则,也体现出一种特别的亲近和平等关系。毛泽东就曾倡议:“党内一律用同志称呼,不要以职务相称。”中共中央还专门发出过通知,要求党内一律称“同志”。这也是目前在共产党党内生活会上,不得强调行政职务,均以“同志”沟通观点和意见的原因。
但是,因为在行政权力体系内,情况变得和过去很不一样,党的原则也正在变得难以坚持。
过去官员称呼简单,没有派头,往往因为他们手中权力非常有限,可支配的资源也不多,在老百姓的意识里,“干部”还没有当成“官”。现在,随着行政权力对社会方方面面生活的干预,以及权力自身的壮大和复杂化,要想“平等”看待权力,已经相当困难,人们不得不“自觉”选择一种更加具有“敬畏意识”的称谓系统。而官场称呼的变化,其实也体现着相当多数官员不便公开言说的需要。
人们一般用更亲密关系的呼唤来加强联系,即使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可能相互称“哥”、“姐”、“叔”、“姨”。官场中人,也可能借用一些别的社会关系称谓,隐秘地表达某种欲望。
这两年,把领导称作“老板”、“老大”的情形,变得十分普遍,不仅使用的人从最初秘书、司机等亲近下属,扩大到单位普通工作人员,甚至连使用的场合也突破了私密性,而变得更加公开和普遍。对于一些刻意塑造锐意进取、时代弄潮儿形象的领导来说,被大小下属呼为“老板”,能够满足虚荣心理,而这个本来属于商业领域的称谓被公共权力所借用,也反映出社会对物质利益的尊崇,以及官员对于权力“为我所用”、“为我所有”的向往——老板、老大,都是一种所有关系和控制关系的核心人物,这显然比基于服务内容而划分的平等同志关系,更让权欲熏心者满意。
当“官场称呼”成为全社会的“学问”
本来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小小称呼,在官场上,却有这么多道理、窍门甚至需要避开的陷阱。这不得不让人佩服我们中国人的“创新意识”和“学问精神”。
中国有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而读书皆为取仕,取仕无有不求高。因此官场上的任何一点“流行风尚”,往往会很快影响社会其他领域的行为模式。现在无论是学校、研究机构甚至慈善团体,都莫不从官僚体系上吸收着这种刻意制造壁垒和等级的风气。
为了迎合官僚风气,更多社会成员的心理也可能发生扭曲、膨胀,虚荣、贪奢求大、害怕平等、回避竞争蔓延成为不良的时代病。比如,在彼此不熟悉的情况下,过去我们尚可自由交谈,平等了解对方年龄、籍贯等情况,然后以较为简洁亲切的方式决定彼此称呼;现在则更看重对方官职、地位,一旦交换信息,双方尊卑立刻显现,就很难平等交流。于是很多人虚荣地选择了夸大、编造甚至欺诈等方式,反过头来损害正常的社会交往。
中国封建既久,许多体制内的规则和流弊,很容易渗透为社会土壤,甚至影响至国民性格。当“官场称呼”这样的小问题成为全社会津津乐道的一门“大学问”,其作用显然已不再局限于社交,而不得不让人警惕其毒化的味道了。
习、李执政以来,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对于权力体系作风问题的揭露和转变。无论是“反四风”也好,“八项规定”也罢,都是在雷霆万钧的“高压反腐”暴风场外,努力营造一种更加稳定透明,更加清澈简洁的作风氛围。这也让越来越复杂暧昧的所谓“官场称呼学”,有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和改造的动机。但是,中国官场的“场”确实是客观存在的,这从我们的文学中竟然得以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官场文学——即可见一斑。没有权力分配和权力结构的大的民主化改进,仅仅靠文件或者倡议,要求官员之间、官民之间“平等起来”,那即使不是与虎谋皮,起码也是对牛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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