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日子，厦大副教授谢灵痛批校长就餐特权的公开信在网上疯传。疯传本身揭示了公开信与当下现实的互文和对话关系，也再度凸显了网络在形塑意见空间上的巨大潜能。谢灵在信中指控校长，“在政府官员面前，作为校长的人低头哈腰，谄媚取上，丧失独立人格；在教授们面前，你高高在上，把老师当成农民工，论文指标化，职称名利化，教学标准化，急功近利、鼓励学术腐败……”相信每个读到这里的高校同仁们都会感觉意犹未尽：作为一封公开信，谢灵的措辞显然还是节制的。
公众人物，如大学校长，依据严格的定义，就是用来围观的。吊诡的是，网上对事件揭露者的关注迅速超过了对事件当事人的关注。校长朱崇实向媒体表示，谢灵的话“完全反射出一个非常阴暗的心理，对社会、学校无比仇视，完全不顾事实，是非颠倒，用非常恶毒的语言诽谤厦门大学。”这种低开高走的语言如果真如谢灵所说，是“他的风格”，那我得说，这也是校长们或局长们的共同风格。其背后的逻辑分两步走，先是把自己等同于厦大本身，说我不好就等于曝了厦大的“家丑”；然后把厦大放大成一个自足的道德主体，曝了厦大的“家丑”就是不可饶恕的背叛行为。
某些厦大校友对谢灵不分青红皂白的讨伐，正走在这一逻辑的延长线上。谢灵被定性为“厦门大学最危险的人物”，“她的爆料文字善用形容词，喜欢说惊悚但模棱两可的‘惊天丑闻’，缺乏事实与材料的支撑，难以获得理性网民的认可。所以谢灵老师虽然获得了年轻学生的认可，但校内的老师同事却对她敬而远之，待之如看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他们对谢灵心理疾病的成因进行了弗洛伊德式的学理研究，认为这源于她少时丧母的创伤经历以及与后妈“战斗的一生”。部分媒体也循此思路粗暴地拷问谢灵，从而以迂回的方式迎合了这个（心理）正常人的社会：既然打破宁静生活的是一些“心理阴暗”的家伙，心理健全的人们就彻底卸脱了道德义务和压力，无事一身轻地装修自己的四壁，并在四壁间安顿自己的人生意义。
平心而论，厦大人的确是有福的，他们毕竟能在餐厅里有幸与校长同室而餐。我的印象里，校长似乎只应出现在主席台和校刊的头条里。他们都太忙，忙于新校区的建设招标，忙于出国考察国外治校理念（因为他们都要创建世界一流大学），忙于重金聘请两院院士挂名，忙于为挂牌仪式剪彩，忙于在日理万机之余带领学术团队勇攀世界科学高峰，忙于在推杯换盏之际勤奋著述，以至著作等身。他们的贡献与成就已大大突破了既有的学术评价体系，许多高校不得不为之特设“特级特聘教授”岗位。
清者自清。朱校长其实完全可以把公开信看作对自己亲民廉洁的一例反证，而不是反过来格局狭小地指斥谢灵“心理阴暗”，或者睚眦必报地威胁要对她的“学术不端”进行调查。对前副校长到底是被泼硫酸还是被泼洗厕液的辨白，更像是一场欲盖弥彰的闹剧，把一件好不容易才查禁了的陈年丑闻又一次推入了公共视野。
关于副校长被泼以及因何被泼一事，采访谢灵的媒体一再追问“证据”何在，我不明白他们所指的“证据”是什么——是指那种可以直接拿来呈堂供审的有法律效力的证据么？对于公民个人而言，这样的证据要求是不是过于苛刻？中纪委网站对公民举报的内容也仅限于“违法线索”，为什么这样规定？因为完整而又合法证据的取得与固定，不但经常依赖于刑侦机关的技术资源和专业手段，更依赖于刑侦机关作为行为主体的合法性以及调查取证行为本身的合程序性，而这些都不是公民个人能够做到的。
不管经过多少中介和转换，一个公共空间内的腐败总会深刻地影响全体成员的生活，这些成员或许对腐败的内幕知之不够详尽，但他们提供的证词同样有严肃对待的必要。即使是所谓“谣言”，也以它特有的方式包含着真相。在太多的贪腐“谣言”被证实为真相之前，它们几乎都被宣传部门质疑“别有用心”。比如，某大学党委书记被举报办公室面积超标，学校文宣部门的第一反应就是举报者“心怀恶意”。不是第一时间去核实举报内容的真实与否，却掉头去窥探举报者的心理状态，这种窥阴癖般的对待问题的态度明显地缺乏诚意。
预言谢灵在厦大的处境并不困难。朱校长在指责谢灵“心理阴暗”之后，转而谈到“厦大到目前为止，还有一桩教授实名举报的学术不端行为就是她，学校的学风道德委员会正在认真调查，调查出来了以后，按照学校的规定和规章制度，该怎么就怎么处理。这次学校要认真对待这个事情，要非常严肃来处理这个事情……”相信校长“怎么处理”谢灵的方案在说这话时已经成竹在胸，这也是谢灵在发出公开信之后声言已做好离开厦大准备的体制背景。
今天的国人喜欢说，是你去适应社会，而不是社会适应你，坚持自我是你担负不起的奢侈。谢灵们要说的是，仅仅为了所谓“社会”的认同，就让渡自己的个性和尊严，这样的适应才奢侈。社会不应是绞杀自我的屠场，它更像一个舞台，一个可以展示人性堕落也可以辉映人性高洁的舞台。所谓“社会就是如此”或者“别人都这样”的自我原宥，不过是一种堕落的托辞。在任何时候都能倾听自己良知的声音并据此行动，这样做或许是有代价的，会牺牲掉一些东西，有些甚至是最宝贵的东西，包括生命，但这不能成为你选择随波逐流乃至同流合污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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