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泉(中)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中国文学一度中兴,富于时代精神的好作家好作品争先恐后,争奇斗艳,背后则是一批有胆有识的编辑家的发现与担当,李清泉就是其中的一位。
李清泉是江西萍乡人,1918年生,1936年结识中共地下党员傅大庆,在贵阳参加革命。1938年赴延安,成为鲁迅艺术文学院文学系第一期学员。毕业后,他任鲁艺研究室创作员,延安大学教员,抗战胜利后到东北任哈尔滨三中、七中、哈尔滨师范学校校长,五十年代初任冶金部东北工业会议统计专科学校校长。后来要求从事文学工作,调北京担任《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在他主持编务期间,推出过李国文的《改选》、宗璞的《红豆》、丰村的《美丽》等文坛瞩目的新作。1957年因“反党反周扬、为丁陈反党集团鸣冤叫屈、发表毒草作品”三条罪名,打成右派。当时他十分绝望,几乎想自杀。因为孩子年幼,才打消了这个念头。1958年,他被降职降级,调哈尔滨市文联工作。妻子马玉如是陕北人,抗日战争中参加革命,时在北京任《大公报》党委办公室主任。六十年代初有一段要清理北京人口,凡丈夫在外地工作家属在北京的,要求随丈夫迁出北京。马玉如带着几个孩子在北京生活,《大公报》人事部门把她列在外迁名单中,准备调她到《黑龙江日报》工作。《大公报》党委书记常芝青知道这个情况后说:“马玉如不是家属,是我们的骨干。”让她和孩子们留在北京。当时,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李清泉的右派问题,给马玉如带来很大精神压力。李清泉摘帽后,她产生了离婚的念头,写了离婚协议,李清泉不得已也签了字。但报告送到常芝青那里,他不同意,不批准,维系了一个家庭的完整,也给李清泉在北京留了一个可以落脚的窝。
哈尔滨市文联比较松散,没有什么硬任务。每到冬天,李清泉都可以回北京住三、四个月,和孩子们围坐在火炉旁,吹口琴、拉小提琴。粉碎“四人帮”以后,政治气氛走向宽松。从1977 年到1978年,李清泉每年在北京都能呆大半年。他经常步行到天安门一带转转,也去看看境遇相同的老朋友,打听政治方面的消息,准备写申诉材料,要求平反。
1978年4、5月的一天,他从西单走到六部口,看到一个大门挂着北京市文联的牌子,门口没人管,就进去了。恰巧遇见三十年代的老熟人雷加。他同雷加相识于武汉,后来雷加到晋察冀根据地慰问,又与他相遇;在延安,他们在一起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可谓彼此知根知底。雷加这时主持筹备恢复北京市文联。他对李清泉说,你就在我们这儿干吧,《北京文艺》现在没人管。李清泉说:“工作关系呢?”雷加说:“干起来再说,慢慢调嘛。”这样,李清泉右派尚未改正,也未恢复党籍,就成了《北京文艺》编辑部的实际负责人。没有正式任命,没有正式头衔,但编辑部的成员对他都很尊敬。
当时《北京文艺》最年轻的编辑是章德宁。据她回忆,李清泉来了之后,坐在办公室沙发正中间,不说通常的空话、套话、废话,只讲到以后稿子怎么给他,程序如何。之后,他也很少谈业务以外的事,没有组织过政治学习,也没有做过表面文章。和编辑交往,就是谈稿子。他会到你的桌边,问你在看什么稿子,编什么稿子,手头有没有好稿子,或者告诉你,去找谁约稿。
当时共青团十大召开,一些反右中落马的“归来作家”成为列席代表。章德宁趁此机会到会上去约稿。她约到王蒙的稿子,李清泉马上决定发表。王蒙推荐了南京作家方之。方之手里有一篇小说《内奸》,给过其他杂志,都不敢用。章德宁觉得这篇小说不错,但她不能拍板,得拿回去向领导汇报。方之说,那你就先向领导汇报。如果领导觉得可以,我再给你。章德宁赶快向李清泉汇报。李清泉让拿回来。这篇小说突破了此前流行的“三突出”原则,拍板有风险。李清泉拍了板,安排在《北京文艺》1979年第3期,发表后影响很大,很快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当时很多稿子,如果不是李清泉,是发不出来的。需要胆识,也需要艺术眼光,李清泉两者兼备。他主持刊物以后,改变了四平八稳的局面。汪曾祺的《受戒》,艺术风格与众不同,表现了对人性解放的向往。有人认为不能用,没有阶级性。李清泉表示:“可以用嘛。”作品发表,使汪曾祺再度进入创作高峰期。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正面写了婚外恋,编辑部里有不同意见。有人怕发表了会形成对婚外恋的鼓励,有人出于对张洁个人隐私的保护,怕给她带来麻烦。最后李清泉力排众议,决定发表。他的理由是:这篇作品对于净化爱情是有好处的。
他经常组织编辑部讨论作品。有时一篇小说,大家要传看一遍,每个人都写上自己的审稿意见。有时为一篇作品,全编辑部的人坐在一块儿讨论,他让每个人都发言。他希望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用这种方式达成艺术共识,确立《北京文艺》的艺术标准。一些优秀作品发表之前,他已经预测到会产生什么影响,或同期配发评论,或刊后重点评论,他会提醒责编找人写评论。他的智慧还体现在如何把明珠安排在适当的位置。比如《受戒》,他就安排在第四条。把合乎主流的东西放在前面,降低刊物的风险。李清泉还提出,对有潜力的作者实行“集束手榴弹”的办法重点培养,推出了一批能够引领风骚的作家。
他敢于担当。有些名家或领导人的稿子质量不行,需要退稿,编辑感到为难,李清泉就亲自写退稿信,得罪人的事,由他来做。有一位作者是杂志社的老朋友,对杂志做出过贡献,但投来的稿子不好用。李清泉明确表示:“对作者的报答,可以用其他方式,不能用发表稿件来交换。”他坚守艺术准则,主张好稿至上,尽量减少政治因素和人事因素的干扰,编辑部形成了宽松民主的艺术空气,奠定了健康的办刊伦理。因为《北京文艺》每期都有好作品,就吸引了更多好作品涌来,成为当时文学界公认的名刊。文学界也传出他是“中国文坛第一编”的美誉。
《北京文学》声誉高了。1981年,中国作家协会提出让李清泉回到《人民文学》任常务副主编。他当时想,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于是接受了调动。谁知到了《人民文学》,婆婆多了,并不像在《北京文学》好干,他的一度辉煌就此划上了休止符。1983年,他改任鲁迅文学院院长,后在这个位置上离休。
李清泉活到92岁逝世。作为文学编辑家,他一生中最得心应手的时光不过两三年而己。即使短暂,也是因为个人把握了时代提供的机会。前些天,书法家林鹏先生对我说,春秋战国、明末清初、清末民初,是中国历史上的几次类似文艺复兴的时期。我想,七八十年代之交,也是一次。当时,王纲解纽,政治领域的旧秩序维持不下去了,新秩序还没定型,便给新思想新文化留下了破土而出的良机。这才是李清泉在《北京文艺》一展身手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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