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南/文
(国防大学战略教研部教授)
抗日战争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抵抗帝国主义侵略历时最久、规模最大、受损最重、牺牲最多的战争。它发生在中国最衰弱的时刻。侵略者必然要选择这一时刻。
此前,中国已经多次被侵略战争洗劫。一个被西方描述为GDP占世界1/3的东方大国,面对坚船利炮竟然不堪一击,一而再、再而三地割地赔款、丧权辱国,为什么会这样?有人从军备上寻找失败原因,还有人从体制上查找根源。分析更深刻的,是京师大学堂译局总办严复。这位英国皇家海军学院毕业生,在《孟德斯鸠法意卷五按语》中说:“中国自秦以来,无所谓天下也,无所谓国也,皆家而已,一姓之兴则亿兆为之臣妾,其兴也,此一家之兴也,其亡也,此一家之亡也。天子之一身兼宪法、国家、王者三大物,其家亡则一切与之俱亡。顾其所利害者,亦利害于一家而已,未尝为天下计也。”
这段话点出了中国至弱之源。当西方各国从17世纪中叶纷纷开始构建现代民族国家之时,中华民族大大落后了。以血缘和姓氏为核心的封建王朝统治者,只对姓氏、家族负责,不对民族负责。这种状况反过来又导致民众认为天下都是皇上的,打败了也是皇上打败了,割皇上的地,赔皇上的款,与我何干。这种只有王朝安全、没有民族安全的状况,使国家安全一开始就从民众心理养成和大众精神状态上处于千疮百孔的脆弱状态。
历史也正是如此。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英军登陆后发生在三元里的抗击未能成为普遍现象,更多的是民众主动向侵略者出售牲畜、蔬菜、粮食。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周围有民众也加入了哄抢园内财物的行列。1900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身后有民众推车帮助运送物资给养;联军部队包围北京,又得民众指引从广渠门下的水道攻进城内。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画面是当联军部队从广渠门下的水道鱼贯而入、一个一个顺土坡往上攀爬时,两侧有一群一群的中国人,揣着手站在那里,麻木地观看。这就是孙中山描述的状况:“四万万中国人,一盘散沙而已。”一盘散沙同坚船利炮对抗,结果可想而知。
侵略者敢于一再冒险,就是看透了中国国家内耗、政府腐朽、社会涣散
推翻清朝、创立民国之后,旧中国被踢开国门、遭到烧杀抢掠的现象仍然没有终止。北洋军阀主政下的中国,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出席巴黎和会。在人们欢呼“公理战胜强权”的兴奋时刻,英、美、法、意、日“五强”却操纵和会,将战败国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北洋军阀政府倒台了,民国政府又先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中丢掉了东北,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丢掉了华北。人们反复谴责帝国主义侵略成性、嗜血成性、掠夺成性,却很少思索:日本关东军为何敢于以1.9万兵力面对19万东北军发动“九一八”事变?日本华北驻屯军为何敢于以8400兵力对约10万兵力的宋哲元第29军发动“七七”事变?
辛亥革命成功,帝制被推翻,国家状态如李大钊在《大哀篇》中所说:“革命以前,吾民之患在一专制君主;革命以后,吾民之患在数十专制都督。昔则一国有一专制君主,今一省有一专制都督。前者一专制君主之淫威,未必及今日之都督。”城头变换大王旗,军阀混战,生灵涂炭。从1911年至1931年的20年间,仅四川一省,军阀混战就有478次。这种内耗严重、四分五裂、散沙般涣散的国家状态和社会状态,怎能不成为列强屠宰的目标?侵略者敢于一再冒险,就是看透了中国的国家内耗、政府腐朽、社会涣散的状况。
在饱受欺凌、廉耻扫地、暗无天日的年代,整个民族都渴求有英雄出来顶天立地。清华大学教授俞平伯诘问:“我们的英雄不知在何处?”
因为当时中国的状态,日本侵略者轻看了这场战争。他们以为短时间就能迫使中国屈服。日军参谋本部制定的《在华北使用武力时对华战争指导纲要》,判定两个月解决驻扎北平一带的宋哲元第29军,三个月击败国民党中央军。
表面看他们的根据是充足的。军事上,中国军队一败再败:华北沦陷、淞沪沦陷、南京沦陷、徐州沦陷、武汉沦陷……政治上,国民政府高官、军人、政客也纷纷倒戈。大清王朝末代皇帝很快成为伪“满洲国”元首。1935年11月大汉奸殷汝耕在通县成立“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12月,又出现一个夹在日本人与国民政府之间、以实行“华北自治”为主旨的“冀察政务委员会”,发布文件宣称“冀察两省,与日本有特殊关系”,还与日本驻屯军订立《华北中日防共协定》及华北“经济提携”的“四原则、八要项”,眼看华北将成为第二个伪“满洲国”。日本关东军的板垣征四郎成为东北汉奸之父。日本华北驻屯军的土肥原贤二成为华北汉奸之父。中国三个伪政权头目王克敏、汪精卫、梁鸿志先后就职。王克敏与汪精卫的矛盾,竟然起源于王投降日本更早,在汪面前摆老资格,不把汪放在眼里。汪精卫为此想方设法处处抬梁鸿志、压王克敏,让另一个大汉奸周佛海连声叹息:“处此残局,尚如此勾心斗角,中国人真无出息也!”
抗日战争期间,国民政府58个旅长、参谋长以上将官投敌,一些部队成建制哗变。整个八年抗战,协助日军作战的伪军人数高达210万,超过侵华日军数量,使中国成为唯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伪军数量超过侵略军的国家。这种状况,难道不是显露集体性的精神沉沦和人格沉沦?怎能不会极大地助长侵略者灭亡中国的骄横和癫狂?
在那个纲常错乱廉耻扫地的暗无天日年代,当被问到自己的梦想时,清华大学教授俞平伯用了一个反问:“我们的英雄又不知在何处?”整个民族都渴求有英雄出来顶天立地。
冰天雪地之中,四面合围之下,
共产党人杨靖宇用整个生命,大写出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在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及20余个中央委员都先后投敌的情况下,共产党人给蒋介石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共产党是从来不投降的”。
抗战开始,德国在中日之间“调停”。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在给德国外交部的密电中,这样描述蒋介石对“调停”的态度:“他(蒋介石)秘密地告诉我,假如他同意日本要求,中国政府会被舆论浪潮冲倒,会发生革命,唯一结果就是中国共产党会在中国占优势,这就意味着日本不可能与中国议和,因为共产党是从来不投降的。”
在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及20余个中央委员都先后投敌的情况下,蒋介石说出“共产党是从来不投降的”这句话,也算是共产党人给他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彭德怀这些人的骨头是很硬的。在整个抗日战争期间,共产党的高级领导者无人向日本人投降,八路军、新四军也没有任何一支部队去当伪军。
民族危亡关头,中国共产党人给中华民族注入前所未有的精神气概。
让侵略者始料未及的是,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全新力量——中国共产党,没有想到这个党动员起来、组织起来、武装起来的民众,为侵略者垒起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抗日战争,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弱国面对一个帝国主义强国的战争。
1937年7月17日,蒋介石发表庐山讲话,1900字的文稿6次提到“弱国”,同时也指出:“眼前如果要求平安无事,只有让人家军队无限制地出入于我们的国土,而我们本国军队反要忍受限制,不能在本国土地内自由驻在,或是人家向中国军队开枪,而我们不能还枪。换言之,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已快要临到这个人世悲惨之境地。这在世界上稍有人格的民族,都无法忍受的。”国民政府随后组织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太原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国民政府在正面战场的坚决抵抗,让日本侵略者始料未及。
更让侵略者始料未及的,是出现了另一个战场——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战场。这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国战场出现的奇异景象。
1938年5月毛泽东发表《论持久战》,则是看到了中国民众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弱国要不被消灭而且战胜强国,必须动员民众、组织民众、武装民众、依靠民众。只有全民动员起来,进行人民战争,才能持久抗战,打败日本侵略者。
任何一个民族,都不乏积蓄于生命中的火种。共产党群众工作的关键,就是激发这些火种。点燃它,这个民族就不会堕落,不会被黑暗吞没,不会被侵略者征服。
中国人民在抵抗外来侵略中表现的深刻的民族觉醒,也是今天和今后实现伟大民族复兴的关键性支撑
1937年的全民抗战,才是中华民族真正的全民族觉醒。日本侵略者占中国的地,杀中国的人,屠中国的城,对准整个中华民族而来,使这个民族第一次没有阶级之分、没有地域之隔、没有统治与被统治之嫌,“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没有最惨痛的沉沦,就没有最辉煌的崛起。代价是极其巨大的。八年抗战,全国军民死伤3500万人,有形财产损失6000多亿美元,无形财产损失不计其数。在这一饱受苦难的进程中,民众觉悟程度和组织程度的进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
1937年抗战开始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周佛海说了一句话:“中国人的要素,物的要素,组织的要素,没有一种能和日本比拟,战必败。”这个问题已经由艰苦卓绝的抗战胜利做出了回答。
1938年抗战最艰苦阶段,史学家蒋廷黻在其著作《中国近代史》中发出另一个设问:“近百年的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近代化吗?能赶上西洋人吗?能利用科学和机械吗?能废除我们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我们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前途的。”
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留给中国共产党人了。为了民族的生存、发展、繁荣、昌盛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国必须在封建半封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社会肌体上,构建自己的新型民族国家。1912年成立的中华民国,是这一艰难探索的起始。30多年的实践证明,它不稳定、不持续、不繁荣,最终既无法完成救亡,也无法完成复兴。中国迫切需要一个能够稳定、持续、繁荣、完成民族救亡与民族复兴双重历史使命的政权和国家体制。
1949年诞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共产党人通过牺牲奋斗、为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献上的一份大礼。中国人民被前所未有地动员起来、组织起来,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持续、稳定、繁荣、昌盛,能够完成救亡与复兴双重使命的现代民族国家。
抗日战争是自1840年以来,中国人民反抗外来侵略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民族解放战争,是中华民族由衰败到复兴的转折点。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是1840年开启的民族救亡命题的标志性终结,又是民族复兴命题的标志性起始。美国人布鲁斯拉西特和哈维斯塔尔在《世界政治》一书中说:“历史上,大多数国家都是在战争的经历中形成的。”中国也不例外。用我们自己的话说就是“打败侵略者,建设新中国”。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所说的“一般来讲,大国的标志是有能力打赢战争”,同样讲得很好。正是万众一心、共赴国难的抗战胜利,使中国开始进入大国之列。中国人民在抵抗外来侵略中表现的深刻的民族觉醒、空前的民族团结、英勇的民族抗争,是抗日战争取得胜利的决定性因素,也是今天和今后继续实现伟大民族复兴的关键性支撑。
新中国成立前夕,毛泽东说:中国必须独立,中国必须解放,中国的事情必须由中国人民自己作主张,自己来处理,不允许任何帝国主义再有一丝一毫的干涉。这说出了100多年来所有中国人的心声。就如国家主席习近平2014年3月在巴黎纪念中法建交50周年大会上讲的那句话——“中国这头狮子已经醒了”。
(来源:节选自《北京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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