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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山

zhuantibaodao 2017-03-04 15:41:26 总第342期 放大 缩小

  戴秉国/ 文(前国务委员)

  编者按:

  戴秉国出生于云贵高原。

  18岁那年,他从贵州省印江县对马村杉木山一个小山村出发,步入川大,走向北京,走向世界舞台……

  他从科员起步,先后历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外大使,外交部副部长,中联部部长,外交部常务副部长,中央外事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中央国家安全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国务委员。

  他从中国级别最低的外交官做起,直至成为中央人民政府分管外交工作的最高行政长官,先后历任中国三个主要外事部门(外交部,中联部和中央外办)主要负责人。

  半个多世纪多彩的外交生涯,他参与,亲历和见证了共和国许多重大外交事件。

  他是公认的外交家,战略家和实干家。

  他一生低调,谦虚为人,谨慎做事。其独特的外交风格深获国际社会的高度评价和赞赏。

  2003年至2013年这10年间,时值中国同世界关系发生历史性变化之际,戴秉国率领中方工作团队先后同美国、俄罗斯、日本、印度、法国、英国和欧盟等大国集团,卓有成效地开展了一系列有创新、有深度、又管用的战略对话与沟通。这一组组战略对话,是国际关系史上的伟大创举,是共和国外交史乃至世界外交史上激动人心的篇章。

  他撰写的《战略对话》其意义与影响远远超出外交领域之外。

  《战略对话》是诠释中国,认识世界,沟通世界,融通中外,影响世界的力作。

  经请示作者同意,《瞭望中国》(香港)选载《战略对话》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谨此,我们向戴秉国前国务委员表示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

  我们那里是云贵高原,山高林深,好多地方都人迹罕至。山路曲曲弯弯,净是一些羊肠小道,路旁长着很深的蒿草。一个人在路上走,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人。

  2013年3月16日下午4时零8分,我离开了中南海的办公室,结束了近半个世纪的外交生涯,开始了退休生活。3月27日,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生我养我的故土。18岁那年,我正是从这里走出了大山,后来走到了北京,再后来走出了国门。我到过世界很多地方,领略了这个星球之美,各国不论大小、贫富、强弱都各有千秋。但在我心里,还是祖国最美,家乡最亲。

  明代开国元勋刘伯温曾经写道:“江南千条水,云贵万重山。”1941年3月,我就出生在“万重山”中的贵州省印江县对马村杉木山这个小山村里。这里离佛教名山梵净山不远,天朗气清的时候可以看到梵净山的金顶。梵净山被500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所覆盖,是地球同纬度上的一块难得的绿宝石。

  印江属革命老区,有光荣的革命传统,还是闻名遐迩的书法之乡,历史上出过几位大书法家。北京“颐和园”三个字就是印江书法家严寅亮的杰作。县城中耸立着有数百年历史的“文昌阁”。

  印江县地处偏远,但这一带曾是重要的国际商道,中国生产的茶叶、丝绸和瓷器由此运往南亚诸国。印度前总理尼赫鲁在20世纪50年代与周恩来总理聊天时,曾专门提到他年少时随印度商队到过我们家乡附近的镇远古镇。后来,中国要修建湘黔铁路,周恩来总理专门指示,铁路一定要经过镇远。

  我的父亲母亲

  戴家的祖先来自江西省吉安地区,大约在明末迁到贵州,并同当地的居民融合在一起了。

  我的祖父叫戴如圭,人很慈祥,记忆中从未见到他生过气,发过火。祖母姓任,没有名字,所以叫戴任氏,不到50岁眼睛就全瞎了。他们双双都在60多岁离开了人世。

  我父亲名叫戴恒德,字进修,是戴家长子。据说,我高祖那一辈出过一个秀才,以后都是普通的农耕人家。父亲18岁那一年,祖父主持分家,但大家还住在一个屋檐下。戴家老屋是一个三开间的木屋,我们家住东头,祖父住西头,中间是堂屋。老屋的阁楼上还住着我的曾祖父,那时我们家是四世同堂。

  父亲读过一点私塾,在村里算是有点见识了。我们家起初是租别人的地种。后来,父亲不时挑盐巴和土布到附近县城去卖,赚差价。贵州不少偏僻的山乡闹土匪,很多小商贩都被土匪打劫过,有时只剩一根扁担和一条短裤逃回来。父亲还算幸运,没遇上过土匪。贵州解放前,辛苦劳作的父亲终于置办了几块地,其中有块地面积稍大些。解放后划成分,我们家被划成“中农”,分到两个箩筐。

  我童年生活比较艰辛。初中毕业时,父亲将家养的一头猪卖了,继续供我读书。他说过:“娃儿,只要你肯吃苦,能读书,爹千方百计都会供给你;但如果你自己不能读,就不要怪我了。”要不是当年父亲这么坚持,我恐怕也读不成高中了。父亲个性刚强,在我印象中,他只流过一次泪,大概是在外面受了点什么委屈吧。

  父亲在学业上、劳动上对我们的要求非常严格。通常是在晚饭后,他叫我们背书,如果背不出来会扇我们的耳光,甚至把我们推出家门外。5岁时父亲就让我开始下地干农活。第一次我是光着屁股同大人一起在大田里插秧。农忙时节,有时天还没亮,他就把我和哥哥从床上拉起来,跟着他去种地,父子三人要披星戴月干一两个小时的农活,天才见亮。夏天要在稻田里弯腰锄草,背上往往被晒得脱一层皮。秋冬季节,我和哥哥要为全家拾柴火。这些乡村生活的艰辛经历培养了我吃苦耐劳的品质。

  父亲喜欢在赶集时喝点儿酒,喝完酒回家有时要发脾气。我参加工作后有一次回家,劝他少喝点酒,他不爱听,火气一下子蹿上来说:“老子就要喝,你管得着!”他虽然有时冲我们发脾气,但在生活上非常关心我们。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他经常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为我熬药,他那忙碌的身形在微曦天光中的剪影,成为我的童年记忆里最深的印迹。

  我母亲名叫刘承香,是一个织布能手,我上学穿的衣服全是母亲亲手织染缝制的。父母同岁,两家相隔六七华里。外公那边家境比戴家略强一些。据母亲回忆,她结婚那一年,红军长征路过印江县,在我们家乡一带驻扎了一段时间,路过家门口时还说:“老乡,你们不要害怕!”印江是红二军团与红六军团会师地。1979年,印江县人民政府修建了红军会师纪念碑。

  母亲非常勤快,爱干净,做的饭很好吃,舌尖上的童年如亲情般浓郁。母亲长得很秀气,裹的小脚,性情温和,就是不识字,没啥文化。我的容貌和性格更像母亲,哥哥更像父亲。在我童年印象中,父母总是从早到晚忙不停。我们晚上上床睡觉了,母亲还在织布,父亲还在院子里铡猪草。而早上我们醒来,他们早起床干活了。记得我的母亲在织布机前摆弄梭子时,经常困得睁不开眼睛,头也控制不住往下落,像鸡啄米一样。我经常在织机的“叽嘎”声中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我也清楚地记得,我上小学六年级每周回家时,妈妈都要在夜里帮我捉掉衣服上的虱子,用开水烫洗并在烘笼上烘干后让我再穿回学校。

  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我家男孩多,小时候差点把我过继给同村的婶婶家了。父亲虽然同意过继,但我死活不干。现在,弟弟妹妹们都先后去世了,只剩哥哥和我。小弟弟一直在老家务农,村里失火,火势蔓延,把全村的老屋都烧光了,我家也没保住。老屋烧掉后,弟弟四处找别人家不要的旧砖,再一块一块搬回来,想重新建屋。他可能是太劳累,又喝当地村民自酿的土烧酒,烧坏了胃,得了癌症。我接他到北京治病,还找单位借钱想为他做手术,但大夫说已经晚了,无力回天,我只好含泪把他送回去。他回老家后,疼痛难忍,悄悄投水自尽,死的时候只有40岁。后来他的妻子改嫁了,留下的几个孩子由哥哥、妹妹和我帮助抚养成人。

  大弟弟中学毕业后留在乡下当民办教师,教书好,人缘也好。他后来得了肺炎,没等痊愈就上班,结果病情恶化转成肺结核。父亲非常着急,带他到处看病,最后还是没救过来。这个弟弟去世后,来了好几百人为他送葬,都说他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大妹妹没念书,大概是重男轻女的缘故吧。困难时期,粮食很紧张,大妹妹非常孝顺父母,总把省下来的一点好东西都留给父母吃,后来患了肝炎,不久转成肝硬化,去世时才刚过30岁。我当时已在北京工作,回老家时专门来到妹妹坟前,自己一个人大哭了一场。父母还健在,但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小妹妹好一点,是最近因癌症去世的,去世时58岁。离世前她在县医院做护理工作。

  哥哥比我年长三岁。新中国成立后,印江县首次开设初中班,他是首批学生。他本来叫戴秉华,老师给他改名为戴杰,那时比较时兴取单名。哥哥初中毕业先是在离家十几里的一个村子教书,后参加县里的水利工作队,那时才15岁。后来考进贵阳水利学校。水利学校毕业后,他也想考大学,但当时我也要上大学,家里供不起两个大学生,他只好考了一个专科。退休前一直在水电系统做技术工作。

  小时候家里不说电灯,连煤油灯也没有。晚上念书就点一盏桐油灯,拿灯草剥皮后,挑出松软的草芯,再浸入一个桐油小碗,然后点上火,真正是灯光如豆啊。说来也怪,虽然光线昏暗,我的眼睛却没有近视,直到上大学以后,我的视力才直线下降,可能也有营养不良的原因吧,我读大学时国家正处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我和哥哥念书后不能帮父母干农活了,但他们从不抱怨。后来我们工作了,他们生病也尽量不告诉我们,怕给我们添麻烦。有一次,父亲患了一场重病,差点儿去世,他也硬是忍着没讲,怕干扰我的公事。自1959年离家求学,我就很少回家探望父母,1974年、1989年分别回去过一次,中间长达15年,我都没回过家。起初因为没钱回家,后来又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回去。好在父母非常开明,非常理解我们的工作性质。父母于1990年、1991年相继离世,我都没能赶回家为他们送终,非常遗憾。父亲去世的消息传到驻匈牙利使馆后,我的夫人整整瞒了我一个星期。我总觉得她有事没告诉我,在我追问之下,她说出了真情。我痛哭一场之后即带着微笑去参加一场外事活动。外交工作十分特殊,我有很多同事都有类似的情况,忠孝不能两全,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最后一次探亲,见到父母苍老的样子,我非常吃惊,也想在家多陪陪他们。我在家住了四天,父亲要带我去看看他为自己选好的墓地。我心里想以后还有机会,就没去。父母相继去世后,他们葬在一起。那块墓地高踞在一个山岬之上,驻足四望,视野非常开阔。我们还在小的时候就知道那块地方很神奇,即使严冬那里也不会积雪,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父亲看中那个地方,可能是怕冷清,觉得躺在那里会暖和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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