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乐作为阿拉伯国内革命背后的文化与社会力量,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当阿拉伯国家前途未卜地朝着民主主义道路前进的好戏开演之后,全世界的目光都盯在这个地区的政治问题上,但与此同时,当地蓬勃发展的流行文化却未受关注。如果说伊斯兰政治运动反映了中东政治图景的变化,那么阿拉伯流行文化则代表了该地区呈现出的非政治性的社会运动趋势。相关流行文化团体的存在,改变了这个地区的形象,并以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与行动,与阿拉伯世界中的道德保守主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新一代年轻而有才华的流行文化明星们及其政治活动,将成为现代中东未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阿拉伯流行音乐文化的兴起
回顾历史与现实,阿拉伯与伊斯兰文明往往以一种矛盾的形象出现在世人眼中。一方面,它是雅思贝尔斯所谓的“轴心文明”的重要一支,代表了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然而,另一方面,中东诸多的历史与文化却又都被蒙上了一层恐惧与误解的面纱,穆斯林、巴以冲突以及丰富的石油资源储备构成了理解该地区的三个最重要特征。同时,作为穆斯林文化的摇篮,该地区则为激进的极端主义分子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若是从一种猎奇的角度审视该地区,这些对于该地区的看法自然有其意义所在,但问题在于,当我们试图对之进行深入的了解时,它们却毫无疑问地造成一种浅见,即将中东的社会与政治视为毫无差异的整体,从而忽视了其内部所存在的复杂性,特别是阿拉伯民间文化团体在其中的挑战。
直到最近几年,因为这个地区中存在的不稳定局面,人们才开始关注阿拉伯流行文化对全球政策制定者们的影响。实际上,阿拉伯流行文化不仅仅只有伊斯兰音乐、肚皮舞或者海湾地区的骆驼比赛;这个地区有着丰富多彩的流行团体,其多样性囊括了沙特的说唱歌手、黎巴嫩的独立摇滚乐队,还有少数民族的政治、人权组织与阿拉伯的女权运动者。相关团体的价值与观念固然受到西方模式的严重影响,但是其鲜明的地区特色,则反映了该地区正站在古代与现代的十字路口,其极端主义与中庸力量之间观念的对决是整代人的挑战。
在过去的50年里,阿拉伯世界见证了流行文化崛起的矛盾趋势。全球化的出现,挟裹着压倒性的西方化文化“掠夺”了中东人民的身份,并用一种消费主义驱动的身份取而代之。由此带来的威胁,对于那些接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人来说是真实存在的,它明确地将这些受西方影响的人与其他守卫传统文化的人区分开来。文化攻击的理由,构成了驱使部分阿拉伯人坚守固有信仰,并在其中寻求庇护与确定性的重要因素。
就音乐领域而言,不论是经典音乐还是当代的流行音乐,均植根于其自身的历史,紧密联系着阿拉伯社会艰难的现代转型。从摩洛哥到科威特,整个中东地区的文化风貌是非常复杂的。当地的极端音乐领导人,如重金属摇滚乐和说唱音乐,往往采取西方风格的音乐来攻击不断发展的资本主义、全球化、各种程度的政治镇压与宗教价值观。如果将阿拉伯流行音乐比喻为一个棱镜,那么由此透视而出的,恰恰是中东地区的政治动荡与社会混乱局面,而这些正是研究者所忽略或者很少了解的。
可以说,为了了解阿拉伯世界今天的人民、文化及政治,尤其是占该地区大部分人口的年轻人,我们需要像伊斯兰教主义者们一样去追随音乐家及其粉丝们。同世界其他地区相似,这些音乐家及其粉丝们大抵以年轻人为主。但中东地区的特殊性,在于其社会中的年轻人占到了总人口数的65%以上。其中,15-24岁之间的年轻人占到了阿拉伯人口中最大比例,占该地区总居民的1/3以上。他们代表阿拉伯世界的未来,倾听他们的想法,尤其是那些处在文化前沿年轻阿拉伯人的想法,对于阿拉伯社会的政治与社会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中东地区的政府与政权自热而然地会谨防随着阿拉伯流行文化的出现而一起出现的各种社会力量的政治潜力。他们与这个地区的艺术家及倡导者们一样都理解西方形式的流行音乐及替代文化的存在,可能会极大地危险到已经确立的秩序,挑战他们的政治权力。对于当地政府来说,审查并禁止流行音乐风貌,甚至于激烈地镇压某些团体就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阿拉伯世界中的年轻人正站在他们国家发生重大变化的十字路口。照顾好年轻人,尤其是那些处于社会边缘的年轻人,对于经济、社会及政治稳定来说,都至为重要。就在不久之前,没有人会相信这些看起来毫无力量的年轻男女们将会尝试改变原有的社会状况。数年来,中东专家们都看错了阿拉伯年轻人的潜力。他们一直都被描述成无依无靠、非常挫败,也非常愤怒的一代。他们面临着经济贫穷的威胁,对前辈们国内革命尝试的失败而感到失望。他们在政治上受限,无法推动社会变化。他们唯一的建设性出路,被认为就是宗教激进主义与暴力极端主义。但是遗憾的是,这些价值观从来都不是新出现的年轻阿拉伯艺术家们所写所唱的阿拉伯流行歌曲中的构词元素。
年轻人是最容易受到流行文化与各类团体中标新立异人员的影响。对于中东来说,流行文化出现所造成的作用可能是爆炸性的。流行文化及明星艺术家们可以是社会平台的一部分,这个平台正越来越被证明是深远社会及政治改革的催化剂。阿拉伯年轻人通过社会的巨变锻炼了他们的能力,并解决了实际的社会与政治挑战。当有大量年轻人追随相关流行音乐时,任何流行艺术家或者亚文化倡导者都可能会成为一个定时炸弹。目前的阿拉伯流行音乐与文化,尽管非常明显是模仿西方风格的,但依然是与当地的问题交织在一起的,这些问题涉及到阿拉伯世界的社会政治问题,以及对阿拉伯身份的辩论问题。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在现实与感觉之间已经不再有界限。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我们将可以看到阿拉伯流行音乐文化的崛起,就不仅仅只是一股简单的新兴力量,而是有可能会重塑阿拉伯社会的潜在重要势力之一。
在音乐中形塑社会力量
前沿流行文化,包括大众媒体及音乐团体们,一直以来都是个人主义与个人自由坚定的捍卫者。流行文化偶像及另类风格的活动分子们经常会被描述成个人英雄,他们把自己从当局者那里解放出来,并按照自己的需要与价值做事。就中东的例子而言,这种类型的当局形式要么是宗教机构,要么是政治政权。来自另类文化的反叛态度会激励其追随者们意识到,人们——作为个人——可以通过他们自己的努力与合乎自身利益的方式来解决他们的个人与社会问题。虽然在日常生活中,如种族歧视、政治迫害、暴力、联姻、对异常行为的容忍等等问题很少能够像他们在音乐或者戏剧里面所展示的那么简单,但流行文化却一直都处理并解决着各种以个人福祉为核心的道德问题,即使其背景是历史性的或者是杜撰的。
曾活跃在中东的音乐团体,如突尼斯的Hamada Ben Amor、巴勒斯坦的DAM、黎巴嫩的Mashrou’ Leila等,便都明确地将他们的音乐创作与表演同政治社会现实紧密联结,并旗帜鲜明地以解决阿拉伯社会的顽疾为目标。与中东地区现代大众文化或者政治景象(如Nancy Ajram的爱情歌曲、通俗伊斯兰主义运动)那样拒绝主观性与个性的做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阿拉伯另类音乐与亚文化团体则提倡关注无权弱小群体的利益与福祉,他们相信这些无权无势的弱小群体是中东地区的社会与政治系统造成的,而不是该地区的人民自己造成的。换而言之,他们不愿像该地区的政治势力那样将相关的政治社会现实的难题归咎于民众,并由此实现控制民众的目的,相反的,他们希望借由音乐的力量,揭露社会现实,并由此团结这些弱小群体,以形成与掌权的宗教势力和政治势力相抗衡的社会力量。他们的做法,类似于西方社会中的说唱、摇滚和瑞格舞那样,努力呈现社会中的反对派声音,并由此将相关社会经验深入到个人意识之中,从而转变为集体性的社会行动。
作为黎巴嫩的另类独立摇滚乐队,Mashrou’ Leila便结合了柔和的黎巴嫩俚语和摇滚音乐传统,以直面阿拉伯世界中非常难以解决的社会与宗教问题(有时候甚至是禁忌)。他们是从贝鲁特地区的一支大学混合乐队起家的,会采用很多具有影响力的音乐形式,包括巴尔干音乐、美国民俗音乐与主流流行音乐。这支由6名20多岁年轻人组成的乐队逐渐地在社交网络走红。他们在这个极度保守与仇视同性恋的地区中,将传统的爱与恐惧、宗教引起的痛苦与苦闷、社会不公造成的愤怒与煽动性的主题(如贫穷、婚前性行为以及同性恋等)交织在一起,呈现出混杂而富于地方韵味的时代主题。
Mashrou’ Leila乐队对贝鲁特地区的生活问题感到极度不满,并以在其歌曲中自由使用社会政治主题而闻名。他们首张专辑中的9首歌都诙谐地讨论了诸如爱、战争、政治、安全与政治暗杀、物质主义、移民与同性恋等等方面的问题。他们所呈现的娱乐主题与讽刺性的黎巴嫩歌词反映出阿拉伯社会中的现实病症,而这些问题是主流阿拉伯音乐中所没有触及的。在他们的歌曲《流言蜚语》中,充斥着不相称的脏话,对充满流言蜚语的黎巴嫩社会来说颇具讽刺意味。而在同性恋夫妇歌曲《茉莉花香》中,他们则采用一种含糊不清的传统阿拉伯诗歌形式演唱,大胆地试探了传统阿拉伯社会对同性恋的接受度。至于在歌曲 Fasateen(意思是衣服)中,则描述了关于一对年轻的夫妻因为贫穷和宗教冲突被迫分开的故事。在这首歌里还提及了夫妻存在婚前性行为,这对于当地社会而言,同样是一个社会禁忌。正如一位来自海法19岁的巴勒斯坦学生Jalal Elias所言,“他们说出了世俗主义、同性恋等等我们从来都不敢说、不接受、也不敢讨论的社会问题”。
像Mashrou’ Leila乐队这样通过音乐的方式揭露阿拉伯社会禁忌的做法,并不在少数。巴勒斯坦第一支嘻哈乐队DAM (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永恒或者血腥,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血),便也以相似的方式进行着他们在巴勒斯坦的抗议。乐队的三名成员都出生并生长于Lod或者Al-Lyd的贫民窟,这个地方是阿拉伯人与犹太人混居的小镇,距离耶路撒冷12英里。就在他们的歌曲“ ”(意思是谁是恐怖主义者)于2001年在互联网上发布之后不久,下载量超过了百万次,DAM成为了中东阿拉伯年轻人中家喻户晓的一支乐队。法国的《滚石杂志》在其某一期的杂志中免费派送这首歌,在各种歌曲合集中都会出现这首歌。与后来更年轻的一代相比,如突尼斯的El Général或者巴勒斯坦的Shadia Mansour,毫无疑问,DAM是使另类流行音乐成为扩大其政治主张观众的先锋。歌曲《谁是恐怖主义者》挑战了阿拉伯与穆斯林(尤其是巴勒斯坦)的刻板印象,进入了一个政治嘻哈时代,激励着年轻人与有前途的阿拉伯音乐家们跟随DAM的领导。
DAM的歌曲惹á毅涿烟讪㈡(意思是“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广受音乐家与社会活动家们的欢迎,甚至得到了联合国妇女署的资金资助。该作品旨在动员阿拉伯的年轻人,特别是女性青年,警惕名誉谋杀的意识。如歌词所示:“在她被谋杀之前/ 她已经死去/我们会倒叙她被谋杀到她出生的故事。”这首悲伤的《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是一首关于死亡的纪事歌。通过其有意凸显的原始图像与歌词,它述说了一位年轻的妇女,追求自己生命中的愿望而被谋害的故事。这样的歌词叙事显然不乏虚构的成分,但却同时反映了阿拉伯地区的某种现状。根据联合国的统计,在全世界每年大约有5000名妇女与女孩被男性亲属谋害或者虐待,以惩罚她们破坏了家庭名声。在2007-2010年间,约旦河西岸报道有29名妇女以荣誉的名义被谋害,自2012年初至少已经报道了9例。
在DAM与联合国妇女署的共同声明中特别指出杀死一名妇女或者女孩,与荣誉无关,而是实实在在的犯罪。当然,像这样以一首阿拉伯歌曲的方式进行控诉,就真的能停止荣誉谋杀吗?当这首歌在拉马拉与约旦河西岸发布时,DAM看起来对他们的社会行动以及这首歌的影响力非常自信。在新闻发布会上,乐队成员Tamer Nafar说到:“我们会写这首歌是因为我们认为每一个人都应有这个机会去做他们渴望想做的事情,并应有权利梦想。任何人都不应被剥夺享有这个机会与权利,仅仅因为她生下来就是一个女孩。”DAM强调荣誉杀害是最阴险的歧视妇女的形式。他们希望能够通过音乐引发阿拉伯年轻人中的辩论,最终引起社会变化。
根据相关研究,流行文化及其影响会对政治控制造成真正的问题。通过提高某些团体的社会利益,促进某些民间团体意义的流通,流行文化可以让我们倾听到更多的声音,从而,让其追随者们——“人民”——能够拥有更大的政治与文化力量。借由流行音乐,包括同性恋、婚前性行为、妇女解放、世俗主义等诸多以往构成社会禁忌的话题,得以在长久的抑制之后进入阿拉伯公众的视野,并急速地改变了原有的社会面貌。Mashrou' Leila乐队颇具争议的主唱手Hamed Sinno,便认为乐队的音乐反映了更广意义上的革命精神,“创造音乐的人是创造今天我们看到改变阿拉伯世界革命同一系统的产物”。这些乐队团体以曲为枪,以词为矛,谱成了“革命的节奏”,构成了阿拉伯社会变革的重量力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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