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并未终结,多极时代胜利
历史上,秩序的建立,大都是从乱到治,尽管其间不乏沟通、谈判、让步和妥协,但总体而言,矛盾、斗争、冲突乃至战争,一直都是逃避不开的历史过程,很多时候甚至还构成了推动新秩序建立的主要动力。
比如就欧洲近代历史上200年前的维也纳会议来说,就是经历了拿破仑战争后才有了当时五强的一系列会议磋商及其所确立的均势原则等,以及由多强所组成的“神圣同盟”,而且,维也纳会议所建立的新秩序也不过是暂时维持了欧洲列强间的和平与协调。
如果我们从更近的雅尔塔秩序看,就会更清楚:没有二战中盟国与德意日法西斯在战场上的生死较量,没有苏中美英等国在战争中的卓越表现和巨大贡献,这些国家的巨头们就不会达成《开罗宣言》、《德黑兰宣言》、《雅尔塔协定》、《波茨坦公告》等关于战后世界划分势力范围的诸多重要协议。
雅尔塔体系最重要的成果无疑是建立了联合国这个协调国际争端、维持世界和平的合法权威机构,并在联合国实行“雅尔塔公式”,即“大国一致原则”:以美、苏、中、英、法五大国为核心,以联合国为主导。雅尔塔体系对于加强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加速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进程以及战后惩处战争罪犯、消除纳粹主义和军国主义势力影响等起了重要作用,对战后世界格局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其达成的许多协议成果至今仍然是我们在维护世界和平和东亚基本秩序方面要坚持和重申的。可以说,它也确实是大国协调与合作的成功标志。但是,《雅尔塔协定》的达成,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苏中英美这几个大国在战争中的突出贡献,尤其是美苏在战争中和战争后所具有的超强实力。
雅尔塔一方面奠定了战后的基本格局,包括和平秩序和联合国体系,另一方面也开启了新的大国主义和强权政治,而且也很快,世界又进入了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冷战。在两个阵营对峙、对立、对抗的基本格局下,世界和平得以维护,但局部战争几乎就没有断过(比如,在中国周边就发生了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等好几场热战),在这些局部战争的背后,是大国和大国集团之间的博弈和较量。
同时,雅尔塔体系所形成的不平等的国际关系和经济秩序,也给许多国家的社会、经济发展造成了诸多不利的影响。在冷战/热战之余,争夺中间地带的努力和斗争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这些“中间地带”,也被叫做“第三世界”,其一开始并没有“发展中”的意涵,只是在它们摆脱殖民统治和独立后,发展才成了它们最为关心的议题。
1989年的东欧剧变和1991年的苏联解体,标志着雅尔塔体系和战后格局走向了终结。其实,20世纪70年代中期中国提出“三个世界理论”之时,当时的国际格局已经与二战结束时大不一样了。就在许多新独立的国家和地区仍受困于不发展或贫困之时,冷战却以特殊的戏剧化形式一夜间宣告结束了。
今天,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冷战的结束,并不是“历史的终结”和西方的最终胜利,而是两极称霸、两强争霸时代被多极时代所取代。即使在冷战结束之前,日本经济的腾飞、欧洲共同体的形成,说明这些冷战中同属一个阵营的国家,也已经开始要求在经济上独立、不唯大国马首是瞻。中国走出的独立自主建国和发展之路,表明“第三世界”也已经开始从苦难和曲折走向了独立并开始看到希望。各个国家内和各个国家间,已经开始了商品大流动、信息大扩散、人员大走动和资本大交易,整个世界已经出现了贸易全球化和文化多样化的征兆。
西方世界面临诸多不确定性
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冷战结束。人们甚至以为不是苏东垮了,而是美国和西方胜了,一时沉浸在“历史终结”的陶醉之中。但是,美国“一超独霸”的景象并不长久,10年下来就有了9?1恐怖袭击,再不到10年,又发生了华尔街金融风暴。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今天的世界,如果有什么东西正在终结,那是我们过去300多年来已知的世界,或者说,我们处在一个飞速远离我们而去的世界。
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全球化之名上演的各种剧目,经济结构变迁、科技革命、能源之争、地区纠纷、宗教冲突,无不以变化、变迁、变动为基本标志。2007-2008年华尔街金融风暴以来,面对种种挑战、风险、危机,我们又更加认识到,不确定性已经成了当今世界的常态。
从欧洲的一体化进程来看,不得不承认,从欧共体到欧元区,再到欧洲议会和欧洲理事会,像欧盟这样的一体化设计,不具有很长远的目标和很持久的耐力是不可能实现的。特别有意思的是,欧洲国家众多,文化如此多样,却对一体化如此执着甚至痴迷。欧盟,与其说它是一个未完成的一次性工程,不如说它是一项长期的不断延伸的规划。但是,从希腊债务问题到欧元区危机、从克里米亚归属问题到乌克兰危机、从经久不衰的非法移民问题到二战以来规模最大的难民危机、从英国的脱欧公投到欧洲几个主要国家将要举行的大选,欧洲今天所面临的各类挑战和危机,几乎没有一项是当初设计时人们预期到的,有些干脆就是它本身发展和世界演变所带来的“未能预期到的后果”。
而在今天的美国,无论怎样估算其硬实力软实力综合实力,更无论美国是否正在走向衰落或这种衰落还将要经历多么长的时间,面对如此罕见的政治分裂、社会撕裂和上下割裂,不得不承认,今天它所遭遇的危机,确实已经超过了学者们多年来一直激烈讨论的是否存在合法性危机了。去年美国总统大选过程中所具有的戏剧性,“黑天鹅”一只一只出现,媒体的一次一次误判和误导,不过是这种危机的外在表现而已。
在欧美,更深刻的变化,其实早就开始发生了:人口结构的老龄化和人口构成的多样性,经济的虚拟化、空心化及其所导致的就业不足与福利不够,本地人与外来人的矛盾或各类移民带来的族裔矛盾所导致的“我们是谁”的认同危机,虚拟经济与实体经济之间的孰轻孰重,沿海和大城市带与内地和小城镇居民在一系列基本问题上的差异与分歧,代与代之间在生活方式和价值上的不同模式和追求,中产阶级比重的萎缩和收入的减少,贫富差异的日益悬殊和更加凸显,这些都不是仅仅在谁当选、什么政策、如何推行这样的层面上就能解决的深层次经济社会和政治文化难题。
当特朗普一再强调“美国优先”时,一方面他是在呼吁回归美国本身面临的实际矛盾、具体难题、种种挑战和深刻危机,另一方面也是在刻意与他的前任拉开距离,无论全球事务、国际争端、地区冲突多么重要、多么严重,通通都要以美国利益为优先考量。
现在,美国的新总统入驻白宫还不足百日,新班底也还在就位和熟悉过程之中,接下来,欧美关系会不会出现大的变化、如何变化?英国与欧盟的脱欧谈判即将拉开大幕,其对英对欧对其他国家和地区有何影响?几个主要欧洲国家就将开展大选,不仅是谁将上台,更在于新的选举结果对于欧洲的政治版图有什么影响?欧洲一体化走势会不会放慢、受阻,甚至倒退?欧美的这些变化将对世界格局产生什么影响?贸易上的保护主义、政治上的保守主义、社会上的排外主义(“民粹主义”)会不会在一些国家、地区乃至整个世界如幽灵般回荡?20世纪末以来的这一轮全球化会不会放慢乃至发生逆全球化?如果说,2016年的不确定性是以英国公投(留欧还是脱欧)、美国大选(希拉里还是特朗普)为标志的,那么,2017年还会有什么样的不确定性?在种种“政治正确”或“政治不正确”的说辞和宣示后面,反映的是当变化成为常态,混沌和风险也就常在,各种危机随时可能发生,不确定性成了几乎是唯一的确定性,国际格局呈现出一副“失序”的样态:社会失范、制度失灵、安全失控、精英失职。
新秩序在磨合,新格局在构建
如果我们再往深看,国际关系正在重建:无论是国际关系的行为主体还是主要议题都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从巨无霸似的跨国公司到无所不在的非政府组织(包括一些带有极端主义色彩的小组织),正在成为国际事务和国际关系中的新行为体,从气候变化到疾病传播,从全球治理到公共性危机,国际议题也与300年来的议题大不相同;同盟或伙伴正在重组:冷战时的那些“同盟”要么不复存在,要么正在失效;国际规则正在重写:不仅丛林规则、零和规则不再是符合时代潮流的规则,规则的书写者,也越来越多不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列强国家,更不仅仅是西方国家;国际格局正在重构:一超独霸不再,多极世界不够,多边世界难免,多元世界难治。
今天的世界,增长乏力,贫困依在,失业加重,难民涌动,暴恐不断,地区冲突频繁,族裔歧视严重,贫富差距到处可见,社会不公有增无减……面对这种种挑战,各人自扫门前雪,不再是明智的选择,因为我们越来越相互依存;以邻为壑、彼此为敌,更不是理性的策略,因为这只能是害人害己;退居一隅、偏安一方,无非是鲁滨逊似的幻想;复辟倒退、回到过去,根本不再可能。向前看,全球层面的治理有待完善,国家和地区间的合作有待提升,精英与大众间的共识有待达成。走互利、合作、共享、共赢之路,就必须将已有的各种资源重新激活、更新组合、吸纳新元素、接受新思想、实施新方案,从创新中寻求再生。
今后的10年、20年,乃至30年、50年,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贸易保护和政治保守,更不是疑外、排外、恐外、仇外,而是更新版或升级版的全球化:这是创新的,财富更加涌流;也是包容的,各国都能参与;它是公平的,大家都能受益;还是绿色的,的确可以持续。新的世界格局,在这种全球化中形成,新的国际秩序,在这种全球化中构建,新的游戏规则,在这种全球化中达成。毫无疑问,这个过程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其间仍将充满不确定性,难题与混沌,风险与危机,博弈与较量,冲突与斗争,都在所难免。而只要是探索新路,就需要新的思想,只要是引领新潮,就需要新的担当。面对风险、危机和冲突,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从斗争中求和平,从合作中求发展,从互利中求共赢。
这样,无论美国的政策走向一时显得多么让人难以捉摸,欧洲的一体化进程短期看增添了多少曲折,也无论非洲仍被认为多么“穷”,中东被看成多么“乱”,如果联合国的地位能够得到保证、作用能够继续发挥,与此同时,类似“一带一路”这样的倡议能够让更多的国家、组织和企业参与,金砖峰会这样的机制能够持续并提升其作用和影响,那么,新兴经济体的作用,发展中国家的贡献,非西方道路的意义,中国等大国的担当,就一定能够更加凸显。
当然,这个过程不会是一蹴而就的。新的秩序和新的格局,归根结底既是各国沟通、协调、磋商、谈判的结果,也是各个国家和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综合实力较量的结果。二战结束以来,亏得有《雅尔塔协定》,更亏得有联合国体系,尽管局部战争和冲突不断,中间还有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冷战,但毕竟,人类没有再陷入世界大战。今天,区域合作、包容发展、全球治理,都已经既是总体趋势,也是基本共识。单个看,一个国家的发展有快有慢,一个区域的整合程度有高有低;总体看,新秩序正在磨合,新格局正在建构。人类可望结束过去几百年的零和游戏和丛林法则,一步一步从利益共同体走向责任共同体,再到命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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