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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的稚与拙 浅谈儿童绘画对我艺术创作的影响

文化 2019-12-20 15:58:48 李思璇/文 (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 总第417期 放大 缩小

李思璇《湾》40cm×50cm2017布面油画


李思璇,1988年出生于辽宁大连。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艺术创作院专职油画家。2011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获学士学位。2016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获硕士学位。

艺术是直觉的情感活动。只有在直觉和情感之中,人类对于事物的感知才可能是真正原初和直接的。艺术的使命就在于不断让人重新感受周围的世界,让人用孩童般天真好奇的眼睛来观察世界。我自本科开始接触儿童画,到研究生阶段亲自带班教授儿童绘画,从无知到惊喜,再到深思,儿童绘画成为我艺术研究的一条线索。本文拟从眼镜蛇画派谈起,结合我的儿童绘画“教”与“学”的经验,以及个人的创作历程,阐述儿童绘画给我带来的影响。

第一章 绪言

我的导师贾涤非先生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觉得你会画画,这不太好,不要觉得自己很会画画,要放下它!”……我因为太会画画而不会画画了?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致使我一直在思索绘画到底该怎么画?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关注形式,深陷于对形式创新的追求。我认为艺术家的独特性是最为重要的! 常见的绘画语言无法满足我对艺术个性化的追求,我试图找到一种前无古人的艺术形式语言,希望能从形式的角度给自己贴上一个开创新意的标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我的艺术价值。

那时,我关起门、合上书,不希望受到任何干扰,每日醉心创作。(现在我更希望称之为“创造”)。在这段“创造”时期,我绞尽脑汁的种种“创造”却屡屡碰壁。朋友们诚实地告诉我这些“创造”全都似曾相识,或者是在不经意翻阅某本画册时,或者是在某个展览上。我并没有放弃执念,终于还是找到了我渴望已久的绘画形式语言。2009年我创作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系列作品。

我想像孩子一样用色大胆,色彩鲜明,我还借助了拉锁这一材料增加画面的丰富性。我希望呈现出孩子一样的稚嫩与天真。那时我并不知道孩子的幼稚天真是多可贵又模仿不来的东西。我的画到处流露着刻意的痕迹和冰冷的空洞感,非常不耐看,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第二章 像孩童一样画画的艺术家

我在大学时期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海外游学。在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我看到了阿佩尔的作品。他的自然、直率、叛逆的风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眼镜蛇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1948年﹐“革命之超现实主义”画派在巴黎集会,其中有六名参与者反对那些内容贫乏而又缺少创意的讨论,退出集会,成立了一个新的艺术团体。这六位艺术家分别是荷兰的卡尔·阿佩尔 (Karel Appel)、康士坦特(Constant)、柯奈尔(Corneille)、丹麦的阿斯葛·琼(Asger Jorn)、比利时的乔塞夫·诺瑞特(Joseph Notret)和克里思丁·都垂蒙(Christian Dotrement),他们为自己组建的这个艺术团体取名“CoBrA”── Co是丹麦首都哥本哈根的前两个字母,Br是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前两个字母,A则是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的第一个字母,各象征他们所来自的地方。有趣的是,这些字母拼在一起则形成了“COBRA”,正好是“眼镜蛇”的意思,当然这个画派和蛇没有任何关系,却和儿童画有很大渊源。

眼镜蛇画派艺术家用色常接近儿童画,十分而直接而大胆,他们的作品里也常常出现卡通式的儿童般纯真的变形动物形象。眼镜蛇画派很少刻画死亡、战争或毁坏等残忍的黑色主题,他们更愿意像孩子一样幼稚地描绘美好的事物,他们想要创造的是一个孩童般怡然与天真的美好世界(图1、图2)。正如尼采说的,“艺术所具有最高的、最终极的效果,是让我们能够超越日常生活的忧愁烦恼,并从那种深刻的、终极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眼镜蛇画派这种孩童般的率真仿佛正是我的绘画创作中所缺少的东西。

随着对眼镜蛇画派的了解,我对儿童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开始去研究儿童画对其他画家的影响。结果,我发现从古到今许多伟大艺术家的作品里都有与儿童绘画相同的某些特质。

比如说,“情感性”和“幻想性”是儿童绘画的突出特点。然而,从浪漫主义开始,艺术家们就已经开始把想象、情感等个人体验作为艺术表现的重要内容引入到各自的绘画创作中。例如,德拉克洛瓦作品中的“情感性”、戈雅作品中的“幻想性”,都是他们作品中突出的特点。

另外,儿童画用色明亮大胆,笔触幼稚笨拙,无构图随意,没有空间概念。而这一特点也同样出现在了凡·高的作品中。对凡·高而言,绘画中最重要的不是空间和构图,而是“色彩”与“笔触”。他正是通过色彩和笔触来表达绘画过程中强烈的情感。“绘画服从于内心的冲动,任何外在对象都不过是一种表现形式,是心灵的幻象和情感的象征。”正是凡高开启了绘画中主观表现的艺术倾向。之后,有马蒂斯绘画中炙热的色彩和视觉形象的扭曲“变形”;有蒙克笔下怪诞的形象和扭曲的线条;还有德国的表现主义的乖张与我行我素。可以说,艺术家们的追求与儿童绘画的特质不谋而合,而这些特质启发着艺术家们从主观领域各方面对艺术进行开拓,形成了着眼于“感觉”、“想象”、“情绪”、“潜意识”等不同方面的艺术流派。

而且,儿童绘画中存在的“非理性”和“无意识”也是对现代艺术也产生过深远影响的因素。比如,康定斯基在《论艺术的精神》中就提出:构成抽象绘画的基本原则是艺术家的“主体精神”,绘画要从“绘画理性”和“科学性”中走向“非理性”与“非科学性”。康定斯基试图使西方艺术走出理性与科学的围城,使“艺术纯因素”永存。他认为艺术是心灵的活动,是绝少有人察觉的“心灵震荡”,是一种包藏在自然形式下特殊的心灵状态。那些只专注于表现技巧的艺术家则不能称作真正的艺术家,只是“满足欲望的机器”,他将自然主义的艺术,写实的艺术统称为“无目的的艺术”。康定斯基把艺术运动划分成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底座两端是古典艺术和自然艺术,它们艺术的宗旨是准确地描摹和再现客观现实;三角形的顶点则是现代艺术,其艺术的宗旨是表达艺术家的内在精神和灵魂。在康定斯基看来,底部反映的是“物质的真实”,而顶端表现的则是“精神的真实”。康定斯基认为,艺术家必须对思想感情有所传达,掌握外形并非目的,而要代之以符合内涵精神的形象。他还认为儿童虽然缺乏技术支撑客观的真实再现,却十分擅长精神的真实表达,因而在他看来儿童的绘画作品的水平并不亚于成人作品的水品,甚至可能更高。

由此看来,儿童绘画中存在的一些特质与不同历史年代的成年艺术家们的绘画追求是完全一致的。

第三章 艺术家杰作与儿童绘画的比较

美国艺术史家乔纳森·范伯格将儿童绘画与成年艺术家绘画做了更精确的比较。在著作《天真之眼:儿童艺术与现代艺术家》中,他首次披露了很多现代艺术大师都拥有儿童艺术画册,收藏、研究并借鉴儿童艺术作品;他还把大师之作同相关的儿童画并置在一起,让读者自己去观察大师杰作与儿童涂鸦的相似性。乔纳森·范伯格最后得出了这样一个观点:儿童艺术同伟大的现代艺术一样值得尊敬,在很多时候,我们实在很难说出它们的高下之分!

图3是朵拉·霍尔桑德尔的作品《小提琴家》,主题是她对已故的外祖父所罗门的回忆。画面中倚墙而立、表情温和的街头艺人在拉奏他的小提琴,他看上去已经不再年轻,他的帽子里一个硬币也没有。这幅画的感情充沛,但也是冷漠的,这位小提琴演奏者的处境,与在他身边落下的秋叶、脚边立着的孤单的小鸟形成了呼应,通过似乎萦绕在画面中的小提琴旋律,霍尔桑德尔唤出了自己的回忆,以及小提琴演奏者的童年,表现出他对未来已失去希望。

艺术批评家埃里克·纽顿认识到,在霍尔桑德尔这般童稚的风格下,掩藏着成熟的洞察力,于是她在1962年的作品中写道:“这些画由一个母亲创作,却由一个孩子画出来——一个涉事颇深却极其可爱的孩子。”小说家埃德娜·奥布莱恩还写道:“朵拉是世间少有的人物——既是一位母亲又是一个孩子;作为艺术家,她捕捉了生活中貌似简单的一面,又在其中融入令我感到惊恐的深度。”诚然,小孩是不可能画出如此精妙复杂的作品的。

图4是我的一位小学三年级学生在最后一节课送给我的肖像画,她希望借此来表达她在未来的时间里对我的想念。虽然真正的儿童绘画无论在内容还是情感上都要简单得多,但表达的思念之情却是同样的真挚浓厚。

图5是德·库宁的作品《女人像1》,虽然看似是艺术家的随性而发,但德·库宁其实断断续续地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画,在上面添加或刮掉颜色,继而放弃画它,然后又回到它的创作上,颜料的厚薄、粗糙和光滑,不透明夹杂出现。荒诞的、看似暴怒的画面,是用情感充沛的线条、点面和相互冲突的颜色构成的。画面没有做任何表现深度感的尝试.大而怪异的眼睛,奇怪的张开的嘴,以及庞然的身躯,颇像一幅拙劣的模仿画,就像小孩子画的那样。但是孩子不会用这种方式强调艺术的创作过程,也不会将之等同为人类被压抑的性欲。

图6是我的一位8岁女学生的画,画中俊朗的大男孩是她十分喜欢的一位男老师,他手里拿着闪烁的魔法棒,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在画里寄托了她对于美好异性懵懂的向往之情。儿童绘画虽然直接大胆,但受到儿童的见识和耐心的限制,往往浅尝辄止。普通儿童很少会在一幅画上反复修改,他们更倾向于快速画完一张之后再画一张,哪怕是一模一样的。但换而言之,儿童绘画的直接与干脆却又是许多成人艺术家无法企及的。

图7是菲利普·古斯顿的作品《工作室里》。画作虽然有一种朴拙的手工感,物品的组合也很奇怪,画面呈现出简单而又缺乏美感的气质,仿佛儿童绘画一般。但是,古斯顿运用的色彩简单收敛,线条精准,精心构图下的纵横感充满强烈的暗示意味,这一切都显示出画家严谨的控制力。而在真正的儿童静物中,如图8所示,我们看到一个普通的8岁儿童即使用尽全力,其控制力也无法与成年的艺术家媲美,但是其静物所表达的和谐的次序,安静的气氛,喜悦的心灵却分毫不输于成年艺术家。

萨尔瓦多·达利的这件塑料的《龙虾电话》(图9)听筒,想法看似简单,却充分运用了象征手法,充满了性暗示。电话被设计成使用者的嘴恰好与龙虾的生殖器相对,而这个想法出自《萨尔瓦多·达利的秘密生活》一书中有关龙虾和电话的描述:“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在餐馆里点一只龙虾时,端上来的却不是烤好的龙虾电话。”反映出达利的无比自信。达利创作超现实主义作品,认为他们能够解开所有人的潜意识中的秘密渴望。尽管小孩子可能将一只塑料龙虾粘在电话机上,但是达利的艺术作品是对日常用品的诙谐演绎,并借此展示了他对食物和性之间存在着联系的看法。

然而同样有象征意味的儿童画(图10)在思想上则简单幼稚得多,孩子不会去探究两个事物间的某种潜在联系,把房子画成鞋的样子只因为这个小男孩很喜欢自己的新球鞋,他说,“它的速度很快,颜色很炫,希望每天都穿着它。”当然,如果他有了新书包,他也很有可能会画一栋书包模样的房子。

图11是韦恩·蒂埃博的作品《蛋白糖霜》,他的绘画性的、厚实的、质感强烈的笔触描绘了几块糕点,他们相互之间的距离相等,在中性色彩的背景上创造出一种富有韵律感的序列。韦恩·蒂埃博说,“绝大多数物品是真实经历的碎片,例如,我可以真切地想象出蛋糕店的柜台,想象出柜台照明的方式、馅饼摆放的位置。”《蛋白糖霜》并非蒂埃博的写生之作,而是存在记忆中的画面,但通过艺术家精心的设计,仍然能够呈现出和谐抢眼的色调和准确无误的透视。虽然孩子也乐于描绘他们喜爱的食物,如图12所示,但是他们的记忆所能呈现的只有模糊的形象和最基本的特征,唯一准确而且浓郁的是他们对描绘对象的喜爱之情。

儿童绘画让我体会到绘画的奇妙。有人说,孩子最接近天才。他们虽然没有理性的考量、没有纯熟的技艺、没有深厚的文化积淀、不懂得美的形式法则……但画面却直指人心,令人感动。

第四章向儿童学习

儿童们到底是如何创作出这么优秀的作品的?他们的幻想从何而来?他们的绘画动机又是怎样的?出于对儿童画的喜爱和好奇,我希望能够走进儿童的绘画世界。在攻读研究生的这段时间,我利用课余时间去儿童绘画课堂做老师。这是一段教学相长的过程,使我经历了从惊叹、困惑到豁然开朗的阶段。尽管我时常会突然怀疑自己: 我真的可以教他们绘画吗?他们的大胆、他们的天马行空……我该教会他们什么?我能教会他们什么?我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让他们感受绘画?

起初的教学多以启发为主,我会在一旁观察他们绘画的过程,偶尔也给予他们一些技术上的指导。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仅仅“观察”是不够的,那只能看到绘画行为的表面现象,我需要探求更深层的动因,这需要我和孩子们有更深入交流。于是,我开始尝试以聊天的方式给孩子们上课,通过和孩子们做朋友,建立一种信任关系。他们会自然、主动地和我交流心里的感受,这使我能够尽量多的了解他们,包括他们的学习环境,兴趣爱好、在校的学习情况、和同学的关系,家庭状况,比如家庭成员构成、家庭环境、与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等等。我发现“人是环境之子”,孩子们日常学习和生活环境不仅会决定着他们的心智发展,也是他们绘画动机主要的来源,同时还是决定他们绘画形式语言的重要因素。

在我自己学习绘画的过程中,经历了很多程式化的学习方式。比如,天空应该是蓝色的,这样的蓝色该怎么调色,要怎样画颜色的渐变和过渡;云朵一般描绘成白色,它的形状要怎样概括,要区分云朵的形态大小;鸟儿的翅膀应该怎样画,怎么去勾画一根根彩色的羽毛,如何表现飞翔的姿态;怎样画好一根线条,弧线要画对称,直线条画直的小技巧,一根线条能勾勒出多少不同的图形;桌子的透视应该是什么样子,怎么把它画得正确而有立体感;人的五官是怎样分布的,三庭五眼怎么理解,要用什么形状去概括……这些是我能教给他们的。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教他们这些,也不愿意教给他们这些。我渐渐发现,儿童对世界的好奇心会赋予他们强大的求知欲,他们通过自己的尝试和努力所获得成就,远远胜过我传授的那些经验。我所能教给他们的知识很有限,而他们给予我的启发和感动却是加倍的。

儿童绘画在不同年龄阶段会呈现出不同的特点。我们根据这些特点通常可以将儿童绘画划分为6个阶段: 乱画期(1岁)、命名期(2、3岁)、罗列期(3、4岁)、图式期(4、5岁)、想象期(6-9岁)和写实期(9-12岁)。其中,图式期和想象期的儿童绘画最具代表性,是儿童绘画的黄金阶段。

 4-5岁是儿童绘画的图式期。这个阶段的儿童还没有形成空间的概念,不能准确地描述上下、前后、左右的空间关系,对比例的估测能力也尚未形成。因此这个阶段的儿童画会出现一种没有远近、没有前后、没有大小的任意排列的平面效果,而且他们把一切物体都放在一条表示地平线的线条上,物体之间没有遮掩和重叠的位置关系,从不同角度看到的东西都被统统平铺排列在画面上。比如,即使屋内的陈设在室外根本看不见,他们也会透过墙壁画出来。这于他们而言是完全的合理的观察与表达。

这种求全的表现方法,正是儿童心理的准确反映。这说明儿童画的不只是他们看到的东西,更多的是他们想当然的东西。如果让这个阶段的儿童画写生画,他们看一眼对象就会获得一个印象,他们完全信任自己的印象,所以就凭着这种印象去画画。然而成人面对写生对象时,往往无法凭借一瞬间的印象来创作,更倾向通过更长时间的观察、概括、提炼等手段去描绘和加工艺术形象。正因为4-5岁的儿童缺乏理性地分析和比较能力,只能全凭印象画画,所以他们容易夸大印象深的部分,而这也更准确的表达出了他们感受。这正是儿童画的“黄金时期”。

6-9岁是儿童绘画的想象期。随着儿童生活面的扩大,他们的认识和理解能力比幼儿时期有所发展,也能够更准确地描绘物体的基本形状,画面也更加丰富。在这个阶段,他们会更加留意事物的特征、动态和环境,并且喜欢根据自己的感受去描绘熟悉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由于常常以想象代替观察,儿童绘画的内容更为丰富,往往是海阔天空,任由幻想驰骋。他们望见星星和月亮像盏灯,就想到月亮上去读书;看见星星爱眨眼,就想和星星打电话。成年人虽然见多识广,但多心灵闭塞,反而使想象力受到了抑制。这一阶段孩子的画,大多还是平面造型。由于认识能力的局限,他们还暂时不能理解和表达出西方传统绘画的那种空间和透视效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画会追随潮流,向写实的方向发展,会关心透视和比例。当儿童一旦开始具备一定的写实绘画能力之后,再想画出幼稚天真的形象就很困难了,画面的童真稚趣就越来越少了。

在教学的过程中,有一些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节课的主题是画树。班上一个“粉红色的女孩”画了一棵粉红色的树。我问她,“这是秋天的树,对吗?”“不,它不是秋天的树,是我喜欢的树,它就长这样子,有好多粉红色的叶子,和我一样......”我无言以对,只剩羞愧与羡慕。人们常说经验是人生的宝贵财富,可绘画的经验有时却是一种“顽固”而“可怕”的羁绊。当我们想要去表现一种情感时也许会习惯性的运用某种既定思维里合适的特定的颜色,可是这种约定俗成的“特定”却又正是艺术创作避之不及的。

我曾尝试将同一张的照片交给不同的学生们去临摹,令我惊奇的是他们每个人临摹的作品都有自己独特的面貌,如图13、图14所示。他们每个人都不自觉地主观处理了照片,而且都画得不太像照片。罗恩菲德说,“自由表现是依据孩子天然的智力程度去表现,而模仿则是依据成人的标准或外在的标准去衡量”。相比之下,很多成年艺术家都很会画照片,而且不少人都画的极像照片,可就是缺乏独特的面貌。这话有些讽刺的意味,不是儿童的技巧不够,反而是成年艺术家的技术过于娴熟了。他们拿起照片,不假思索,也不必感受,就能习惯性地复制出一幅画,正如总能在展览上看到的那些“炫技的”像极了照片的画。时常有其他领域的朋友问我,“现在的照相机像素这么高,价钱又亲民,即能快速捕捉画面,还能后期电脑修图,油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你们的优势在哪?”这个问题总让我觉得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关于像与不像的问题,马蒂斯说过,“我的道路是不停地寻找忠实临写以外的表现的可能性,因为艺术就是一种表现,它服务于表现艺术家内心的幻象”。艺术创作,贵在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艺术家本体的“我”是绘画的主人,是主人就应该主宰自己的画笔。有一次毕加索为一位慕名而来的夫人画像,画完后,这位夫人接受不了毕加索以立体主义风格为她画的肖像。因此,她向毕加索提出了一个问题:“请问毕加索先生,您是在给我画像吗?”毕加索答:“是”。“那您画得为什么不像我呢?”这时毕加索却出人意料地作了这样的回答:“请问夫人,您为什么不能长的像我的画一样呢?”这位夫人沉默了。毕加索讲的道理是艺术之理,是随着社会的变化所产生的一种理性的思考和审美的转变。盖格尔是赞同者,“在艺术家所创造的每一种意象中,都存在着超越那些纯粹模仿价值的价值要素,也就是说,存在着艺术家的人格所具有的价值”。

曾经有一位美国哈佛大学的心理学博士,在北京为50名大学生做了一次心理测试。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圈,让学生回答这是什么?收回答卷后,这50名大学生的正确答案,并不令他满意。于是他又在幼儿园选了50名儿童做同样的心理测试,却得出了26种不同答案,如太阳、月亮、蛋糕、气球、皮球、汽车轱辘、地球、乒乓球、彩光球等。后来,这位学者说,“中国的儿童与美国的儿童在想象力上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但大学生的差别却很大。”这是个多么令人失望的结果!

我国目前的教育在开发学生想象力方面存在一些的问题,导致人在成年之后,想象力缺失的比较严重。凡高说“想象是我们必须发展的才能。只有它能够使我们创造出升华的自然”。可见,如果缺乏想象力,头脑就会像一潭死水,或是像没有油的汽车,无法启动。只有当想象的大门被打开时,表现力才能真正地被解放出来,那些自由而美好的感受,以及丰富的思考,才能得以释放。狄德罗说,“美术创作要求画家有丰富的想象,炙热的激情。因此,所谓形象思维,在实质上就是充满感情的、合乎逻辑的、创造性的想象”。

这个圆圈的心理实验,使我联想到第一次看到儿童画圆时的感受。初拿画笔的儿童基本上画不出完美的圆形,可他们小心翼翼慢慢吞吞连连顿顿地勾勒出的一个那么扭扭捏捏不圆不扁的线圈,怎么看都笨拙的可爱。这股拙气和成人绘画中的拙气不同,充满稚气又无比鲜活。这种“稚”是天然的,不是可以靠矫揉造作就能模仿出来的。

通过前述对成人艺术家与儿童绘画作品的比较,以及对儿童绘画特点的描述,我们可以分析一下,我们成人对于儿童绘画的欣赏的核心究竟是什么,我们常常说道的“稚”与“拙”到底有什么不同?

儿童心理单纯,未受功利心的染污,绘画只是一种愉快的表达方式,描述自己喜欢的内容。成年艺术家往往受到功利心的熏染,即使知道自己的喜好,也可能为了公众的认可而放弃自己的爱好。还有一些艺术家甚至连自己也了解,除了名利,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去喜欢。所以,在儿童画里,我们感受不到任何顾虑和矫情,他们的思维自由而不受任何限制,心里想到什么会自然地流露到画面里。他们悲伤,画里的小人儿就跟着流泪;他们高兴,画里的太阳公公就跟着欢笑;他们雀跃,画里的小动物就跟着载歌载舞;他们渴望,期盼已久的礼物就出现在画上。他们想到什么就描绘什么,真挚而直接,没有技法和渲染,却具足感染力。

绘画之美可以在形式上总结出一些法则,但如果我们依照这些法则去创作,却往往无法创作出有生命的作品。这是因为绘画本身其实没有固定方法。石涛画论曰:“法无定法,无法乃为至法。”“无法”的精神最为可贵,因为这是人类灵性的体现。人类因为无知,而求知;因为好奇,而探索。每每在认知上的一点点进步,经年积累才构成了人类的文明史。所以,无论是儿童绘画,还是成人艺术家的作品,真正有价值的都是这种从无到有的探索的态度。儿童不懂法则,所以他们的绘画能体现出他们探索法则的过程。而这种探索精神并不受年龄的限制,只要去除自我满足的傲慢,在成年艺术家的身上也会出现。正如许多具有开创性成就的艺术家,他们终生都在坚持学习研究的工作态度。所以,儿童绘画的“稚”是天然的不知法而“无法”;而成人绘画中的“拙”却是“知法”而“弃法”,以求“无法”。正如毕加索的自述,“当我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可以像拉斐尔那样作画。后来我花费了很多年来学习如何像一个孩子那样画画”。学“法”不易,放下却更难!

第五章 儿童绘画对我的影响

陈丹青在《我的七张画》里写到,“事实上, 纯粹的独创已经不大容易找到, 两千年来没有多少种手法不曾被人使用过,我不如老老实实在艺术质量上多下功夫, 只要感情真挚, 语言尽量贴切, 个人面貌也许少些, 我勉强不得”。

儿童绘画的熏染,加上前辈画家的循循教导,使我从闭门造车的画室中走了出来。2012年四月,我背起画箱回到我的故乡,回到儿时的写生基地——大连旅顺。

绘画的使命在于描绘形象,传达眼睛和心灵对自然的感应。儿童往往能在不自觉中完成这项使命。我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却体会到一种陌生的感觉: 被大自然环抱,被历史和人文气息吸引,在初春的太阳沟,捕捉日式建筑的精巧,俄式洋楼的恢弘。我将从前那些构图的程式、逼真的风格、笔触的控制力都抛到脑后,怀着敬意和好奇,虔诚地看着它们,直到可以安静地与它们对话。

这次写生帮助自己找回了“孩童般”好奇的眼睛,使我的眼睛又有了那种“不够用”的感觉。我渴望将这些美丽的房子尽数收入眼中,可是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够,不自觉地我的笔也跟着停不下来了。我完全依赖于我的眼睛,跟随我心灵的脚步,让笔尖在画布上舞蹈。我试着让大脑休眠,让眼睛充分工作,用心灵去感受,让自己的感受更加敏锐,情绪上每一个微妙的触动都会不自觉地直接从笔尖流淌出来,充满激情又异常安静。眼睛、心灵与画笔产生共鸣,无比美妙!

正如巴尔扎克所说,“艺术的使命不是临摹大自然,而是表达它!你不是一个恶劣的临摹者,而是一个诗人!” 我多么情愿成为一位善于捕捉又长于借景抒情的诗人。写生之旅,使我欣喜于自己变得更加感性,那是诗人般的感性;使我兴奋于自己变得更加敏感,好似孩子面对未知世界的好奇。那段时期,绘画总能带给我新鲜感,因为它有一种魔力,让我们看到以前看不到的真,重新感受到被忽略的美。

我无法停止写生的步伐,又陆续去了大连、天水、大理、珠海、澳门等地写生。我选择我喜欢的地方、喜欢的风景作画,心到哪里就走到哪里,走到哪里就画到哪里。直到后来见识了潜水,让我发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世界。我只恨自己不能把画架支在海底作画,这种无奈使我的绘画从写生阶段过度了到创作阶段。

一些爱潜水的朋友,给我观看了他们在水下拍摄的视频。那些影像展示了一个与陆地截然不同世界。出于对这个未知世界的好奇,于是我产生了学习潜水的念头。对于怕水的我来说,学习潜水的过程是艰难的。但当潜水将我带到另一个世界时,一切艰辛都变的有价值。我在水底遇到过鱼群,遇到过小型的“鱼风暴”,也体会过被整个人鱼群包围的感受。我还看到了大片的珊瑚礁,粉红色、紫色、蓝绿色、橘色的,颜色丰富而瑰丽,纯度极高,色差又微妙,远远看去简直就是一大片难得的色谱。我无法将这些情景全部记忆下来,只能借助海底摄影,以便回到工作室后能描绘出这个美妙的世界。

儿童绘画描绘的世界,是由眼睛看到的,心理感受到的,脑子里认知的样子,再加上自己的想象而构成的。他们不注重表面的“真实”,而相信自己的直觉的真实和想象的真实。而我以前却忽视了内心的“真实”,只知道追求表相的“合理”和“真实”。描绘海底世界,主题是陌生的,也不可能现场写生,让我再次面临了如何真实表达的问题。这次,我决定向儿童学习,根据自己的体验、加上厚实的记忆、强烈的情感、丰满的想象,再加上照片的辅助,来完成我的创作。

创作最初的动机,是想单纯地表现我眼中美妙的海底世界。没有勾勒小稿,在大幅的画布上直接作画,随意游戏,想到什么就画什么,状态还真像个“孩童”。记忆里有些形态是比较模糊的,所以画面中呈现出一些不确定感,这让画面有了些“拙”的意味,也削减了照片的痕迹。随着绘画的进行,我又滋生了新的想法。我希望寻找海底世界和我所生存的陆地世界的关系——对比和承接的关系。因为它们穿插交替在我的生活中,这样一来,就有了最终的毕业创作“三联画”的想法。

第六章 结论

儿童绘画的魅力来自于它的“情感性”、“自发性”、“非理性”、“无意识”、“幻想性”和“纯粹性”。因为本性单纯,所以形成独特的“稚”之美。孩子的“稚”是不知法而“无法”,而成人绘画中的“拙”是“知法”而“弃法”,以求“无法”。

绘画经过漫长的发展历程,艺术面貌异彩纷呈,从写实到表现,从具象到抽象,从传统到现代,再到后现代,艺术的样式和观念都在不断更新,流派纷呈。两千年来有多少种手法不曾被人使用过?绝对意义上的原创性已成为一件很难的事情。在此情形之下,我们不应该再去追求标新立异。绘画作为人类精神的产物,应该是心灵的表现。无论是孩童还是成人,再现内心感受的真实比任何形式的创新都更为重要。

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心灵的反映,是情感的体现,情感在绘画中就如同呼吸,是艺术生命的基本特征,也是一切艺术实践中最强烈的力量。只有在直觉和情感之中,人对事物的感知才可能是真正本初的和直接的。也只有唤起最纯粹的心灵,最真挚的情感,才能焕发艺术伟大的力量。心灵的表达、精神的表现才是绘画的归宿。

每个艺术家都需要向孩童们学习。明了自己的本心所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应如何寻回那些缺失的纯粹性和想象力? 我们又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绘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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